姚振函:大地的精灵

作者: 郁葱

2015年4月28日,那个晚上我正坐在电脑前校对一部书稿,手机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几个电话和信息都没有注意,还是诗兄刘小放的电话铃声我听到了,小放低沉地说:“振函走了。”接着,宋峻梁等几位诗友的电话也打了进来,我当时觉得懵懵懂懂,只是茫然不知所以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想想。”我很少失态,但我知道,那个时刻,我的确有些懵了。

认识姚振函这么多年,心目中总是那个睿智机智的兄长,每次在一起时,他的风趣、幽默总能让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姚振函大器晚成,他写诗的时候年龄不小了,但一举成名。1979年3月他在《诗刊》发表了处女作《清明,献上我的祭诗》,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之后陆续发表《感觉的平原》《在平原上吆喝一声很幸福》等等,他朴素的智慧成就了他的诗,他宽厚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人,使之成为独树一帜的诗人。在河北诗坛,有几位让人尊重的兄长,姚振函、张学梦、刘小放、萧振荣,这些名字,提起来都让人温暖。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微博上想着,写着,根据记忆我写下了他的简历:“姚振函,当代诗人,1940年1月生于河北枣强县南吉利村,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衡水市文联副主席、衡水市作协主席。专业作家。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诗集《土地和阳光》《感觉的平原》《在平原,吆喝一声很幸福》等。‘冲浪诗社’主要成员。”

前面说过,姚振函是中国诗坛标志性的诗人之一,《感觉的平原》也成为新时期农村题材诗歌的经典之作,我曾经称之为“感觉派”“平原派”。振函的诗大气、灵透、智慧、广阔,一反那种对乡村,对乡土的浅表性描摹,真正给我们生存的土地注入一种细致、精致以及宏大的精神气场,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开创性价值。姚振函被我的诗姐伊蕾称为“大地诗人”,真正了解土地、融入土地并且给土地注入一种精神气度和性格的诗人,其实真的不多。姚振函从没有简单地记录、复制生活,没有像一般作品那样对生活作直接的“剪影”,他的诗看似细微、松弛,其实深邃、辽远,这源于他的智慧和对诗歌的个性化理解、感受与表达。一组《感觉的平原》成为乡村题材诗歌的经典之作,至今读起来仍然让人感慨,让人折服,把这类题材的作品的包容量狠狠向前推了一大步。姚振函与我的诗兄刘小放,被我称之为中国农村题材诗歌写作的“双雄”,开宗立派。刘小放的深厚和深邃,姚振函的宽阔、宽广和灵气,至今很少有人企及。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一句题外话:河北诗人,太老实、太实诚、太扎实了。还有像张学梦那样的诗人,稍加“炒作”,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诗歌大师。

姚振函写诗,也写散文,依旧是风趣幽默睿智的文笔,他做了一些年的衡水市作协主席,后来身体不好,把作协主席的位置让给了年轻人,自己在家静心修养、写作。2013年秋天我去看过他,觉得他能好起来,没有想到,他走得这么匆忙。

我们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1983年,在当时思想解放、创作繁盛的氛围推动下,河北省的十位中青年诗人成立了“冲浪诗社”,并在中国诗坛造成很大影响。1986年11月,《诗神》和《星星》诗刊发表了边国政执笔的“冲浪诗社宣言”,那是河北诗坛具有史学价值的一个事件:

谁要恭维诗就让他去恭维吧!谁要冷漠诗就让他去冷漠吧!反正我们选择了诗!

我们不是一个什么营垒或派别,我们只是天空中众多星座中的一个。十颗星,互相观照,互相支撑,也互相争斗,组成一个既稳定又变幻莫测的结构。十颗星,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光。

对于诗,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如果硬要开列什么纲领的话,我们的旗帜上只写着两个字:创新!

为了诗!

为了需要诗的人们!

为了需要诗的今天!

今天,为我们提供了一切,包括欢乐和悲伤。我们不能让今天失望。

除此以外,任何原则都是约束、拦截和扼杀。

这个宣言,署名是“冲浪诗社全体”,签名者是:边国政、孙桂贞(伊蕾)、刘小放、何香久、萧振荣、张洪波、姚振函、白德成、逢阳、郁葱。它具有永恒性和经典性,至今仍然是我们内心遵循的理念。这些诗人年龄有差异,创作风格也有差异,但他们凝聚在了一起,以各自独具特征的写作,为诗坛持续不断地留下了经典作品,1987年6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河北青年诗人丛书“冲浪诗丛”十部,展示河北诗歌的创作成就。这十部诗集是:姚振函的《我唱我的主题歌》、萧振荣的《远行》、刘小放的《草民》、边国政的《三角帆》、伊蕾的《爱的方式》、白德成的《这个世界》、逢阳的《溶化的太阳》、何香久的《海神之树》、郁葱的《蓝海岸》、张洪波的《黑珊瑚》。这个举动在当时是空前的,十部诗集质量齐整,大部分是这些诗人的处女诗集,其中的一些篇章也成为几位诗人的代表作。

2009年我在撰写述评文章《温情依然、烂漫依然——2009年的中国诗歌》的时候,想起了记忆深刻的姚振函的诗作《感动于自己的平凡》:“我有足够的理由/感动于上天给我一个平凡/而且残缺的躯壳/同时给我一个/一点也不高于平凡的灵魂//我还有足够的理由/感动于命运让我走一条/人人都正在走的路/使我畸弱的脚步/能够勉力跟上行走的人群/没有在中途止步和摔倒//这么多年,我该得到多少/常常被人漏掉的自由/和比别人多得多的宁静。”当时我点评说:“振函的诗就是在写自己。这首诗是对生命对年龄最好的感悟和阐释,写出了姚振函的质朴、诚实、开阔、拓展。其实我知道,到了振函这个年纪,心就展开了,总是说自己平凡的人往往不凡,姚振函把‘自由’和‘宁静’这两种常常被人忽略的东西看得那么重,而将身外之物统统抛掉,振函幽默机智,是个有大智慧的平凡人。活到了一种境界,是属于他的土地的精灵。这个魔头啊。”这首诗和点评,后来我又收入了我主编的《好诗记》。

2011年的时候,河北青年诗会在衡水举办,我打电话给振函,请他到会给年轻诗人们谈谈诗,振函对我说:“别让我说话了,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要不就替我给年轻人们带四个字:多写少说。”8月15日,我和作家刘家科、诗人宋峻梁去他的家中看望,我对峻梁说:“姚兄‘吆喝’了一声,就让华北平原‘幸福’了这么多年。”睿智、机敏、才华横溢的振函显得老了。是啊,没有谁会不老,但他的诗歌现在再读,依旧那么有才情那么韵味十足。看来,如果一位诗人在三十岁写出了一首好诗,就真的能让年龄保持在三十岁。

2001年12月中旬,我们一起在北京参加第六次作代会,当时住在京丰宾馆,我和振函一个房间。报到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看望屠岸和牛汉先生,回到房间,振函对我说:“还是要多跟大师们交往,他们身上的气度,能影响一个人以后的写作。”回到房间我们又聊天,九点左右的时候,我到浴室洗澡,振函说:“我出去走走。”我以为他是出去散散步,但过了四五十分钟,他提着一大兜子水果回来了,对我说:“知道你爱吃水果,这些够这些天吃的了。”我惊讶地问:“这么晚了你在哪儿买的?”他说:“出了大门不远有卖水果的地方。”我当时很感慨,了解姚振函的人都知道,他自幼患小儿麻痹,身体不便,这么晚了,还出去给我买水果。后来晚上我出去散步,找到了那个水果店,其实它离京丰宾馆很远。那时候我主持《诗选刊》,一边开会,还要一边编稿子、忙校对,电话不断。他就对我说:“你太忙,以后要尽量减少打手机,说话少了,对血压好,对心境好。”

《诗神》1998年第3期,我策划了一个栏目“诗人纵论:诗歌怎么了”,请诗人邹静之、陈超、张学梦、姚振函、简宁各写一篇文字来回答和阐述这个问题。振函对我说:“这个话题有话说,也应该说。”他写道:“从绝对意义上说,诗是无用的,它很难帮助人解决什么具体问题,甚至也不能给人带来快乐,供人消遣,所以当芸芸众生有许多具体的生存问题急需解决的时候,自然就疏远了它。从另外一种绝对意义上说,诗是人人需要的,因为诗关涉生命,关涉心灵,它的作用是帮助生命和心灵臻于健康完美,只要你是一个正常的渴望美好的人,你就需要它。诗是无用之用,无用之大用。”姚振函还说:“假如一个国家里大家都读诗,不是这个国家出了问题,就是诗本身出了问题,反之亦然。诗在验证着一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同时也验证着诗自己,验证着时代。如果一个社会长期没有诗歌,诗缺乏症的症状就要显现出来:社风、民风枯燥,僵硬乏味,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泛滥,毫无美感可言。想想看多么可怕,那些动不动就揶揄诗的人们,我在这里提个醒,在这个世界上你瞧不起什么都可以,千万别瞧不起诗,我希望你蔑视的是伪诗劣诗,而不是真正的诗,而如果你一旦心情不好就拿真正的诗当作出气筒,把诗挖苦浅薄一番,就该查查自己身上出了什么毛病了。”

姚振函平时话不多,也不愿意更多谈及其他人的作品,但他对“冲浪诗社”诗友们的写作非常关注。1998年底,我发表了组诗《国家黑洞》,振函写信对我说:“这与你的发表在《诗刊》的那组《1998的晴空》风格完全不同,这是你的多样性,也适合你的路子。我不行,我就是在自己这点情绪里转。”我说:“说实话,我有点直抒胸臆,这是性格,而你才是大智慧。”过了两天他又打电话对我说:“我前几天夸赞了你那个《国家黑洞》,知道你有政治情结,这两天又想,你得缓下来,你毕竟在主编的位置上。你知道我有些懦弱,但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知道这样心底里的话,他是不会轻易对其他人说的。2008年夏天的时候,姚振函来省作协开会,我对他说,想在衡水搞一次诗歌活动,振函对我说“我把这事应承下来,办完这件事我想把市作协主席这个职位让给年轻人,现在体力不济,有点时间也想多写点散文,诗都不大想写了。”我对他说:“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编刊物时间太长了,我想隔代交班,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接替我的人选。不然的话,我也想早把刊物放下。”姚振函说:“你办刊物用的劲儿太足,你要是省下一点劲儿,把它用在写东西上,会更好。编辑跟写作,现在你是只顾了一头。”我对他说“一个刊物压在身上,实在是不能有一点懈怠,放不下来。一到晚上就发愁,白天还得接着干,所以这些年就失眠,压力实在太大。”振函对“冲浪诗社”比他年轻的几位诗人内心充满了期待,“冲浪诗社”聚会的时候,他说伊雷外在超然,实际上总被自己所困;他说何香久聪明绝顶,是个快手,闲不住;他说张洪波灵气十足,精力过人,如果编个刊物当个主编,给他一片天地,他就施展开了;他说白德成适合干事儿,停不下来,而且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干事儿他心里空。“冲浪诗社”的诗人们在一起时间久了,都知之甚深。

2015年4月29号,姚振函去世的第二天我赶到了衡水,刚到宾馆,时任衡水市文联主席的庞学军对我说:“姚振函是中国作协会员,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他们姚老师去世的消息。”我说:“我给铁凝打电话。”铁凝听到这个消息后在电话中说:“姚振函是一位优秀的、重要的诗人,是我们的老朋友,一定要替我送花圈,李冰书记和中国作协也要送花圈。”到姚振函的家中之后,我对他的家人说:“到他住的房间看看。”坐在姚振函的床头,看着他读过的书、用过的物什,潸然泪下。在那个夜晚,我在微博中写道:“‘冲浪诗社’成员边国政、伊蕾、刘小放、何香久、白德成、张洪波、逢阳、郁葱对与我们相搀扶相依偎一起走了几十年的诗兄姚振函道一声:‘振函,好兄长,走好!’”

这几年,几位诗友相继离世,给我内心的阴影很深。我是一个太在意的人,不大容易从一种情绪中解脱开,但越在这个时候就越觉得,生命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那时我就想,但愿我们的诗人们都有一个很好的生活状态和心态,把世俗的功利看淡些。姚振函走了,还有曾经与我们相知相伴的好人们好诗人有的也走了,但他们内在的精神,他们杰出的文字总会照耀着我们,成为我们想念他们的时候可以随时感受到的热度。

2019年5月10日于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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