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组诗(六首)

作者: 伯竑桥

主持人语:

伯竑桥的《美洲组诗》写异乡羁旅,通过人生的新体验、新经验打开自己新的表达空间,笔触冷峻而跌宕,富有细节的生动性,现实又超现实,有一种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的特点。陈芫的诗歌语言精准、有力而有乐感,常在诗中嵌入恰到好处的引文,使之具有互文色彩,有时又像戏剧独白,显示了自己的文体创新意识。曳诩的诗歌有多个类型,她将自己的都市系列称之为“考现学”(Inro to Modernology),且比较擅长这一类的写作,写出了当代都市的共生与浮华、真实与幻象。何金兴的诗从具体、细节、小事物入手,书写我们所忽略的、无视的、遗忘的,“一粒,又一粒,/仰望成星海”,具有以小见大的写作特征。戴国华倾向于自然写作,作品具有草木葳蕤、动植皆文的意味,面对大自然,引发的是心灵和人生命题的诸多思考,正如他写到的“我与青叶谈本色,/再把芳香重新归还幽谷”。阿天的诗淳朴、实诚、明晰,既有西北的苍茫悲凉,更有西北独特的生活气息,他的表达不炫技、不弯弯绕,令人想起西北民歌的直指人心。 张雨晨的写作有点少年老成,诗歌有语言密度、内在活跃的思想性,同样写自然、景物,结合了现场感、生活细节以及怀古、凭吊等,具有自然与人文并重的效果。尹萧涵这几年的写作进步很快,语言趋于考究、准确,感性与理性结合,具有敏锐的现代意识,正在获取一种直抵本质的修辞能力,她和张雨晨都是00后,本栏目首次选发两位00后,希望更年轻一代诗人能够迅速成长起来。(沈苇)

工厂改装的南方公寓

这处建筑抗拒着人的生活。抗拒一个

它本来不是的目的。

尽管它们被提起时,都发着相似的元音。

它们能忍耐的极限

也都像天花板被过分挑高。

一个溜进其阴冷喉道里的人

建筑不理解为什么要进到它自己

久未打理的身体(这冰凉的爱意

施放着木调香水的默许。)

楼道,一个防火门的深渊,耸峙在尽头

布置好幽邃的所在,它冷铁般记忆着

黑女人出嫁前抽着麻的父亲

像午夜烦躁的海关员,逼视他们住下来的决心。

住下。但百叶窗,随黄色的晚风晃荡

摆脱不掉

光洁而羞赧的悬挂。

“你会试着改变你塑料叶片的方向吗?

如果我们趁夜,为彼此清理那些乳白而轻轻的灰。”

那轻细的倦怠这样开口说了。

黏热的雨在落,蓊郁的新大陆南方

窗景正火腿切片般变凉。

在暗色脸孔和白瓷盘之间,

存在一种幽暗的置换。

虽然它摔碎在木地板的迟缓过程

已被遥远而仇恨的预言,谣谤般验证。

棉花田中戴着镣铐为大地复原的人

如今是破旧公共汽车上推婴儿车瞌睡的人。

胖胖的女管理员,枯坐在大厅办公室的一角

让每个租客能听到她口里

睡前故事般嚼烂而悬疑的感伤。

痛苦中唱出蓝调的农田,

已改装成一美元炸鸡店。

废弃的工厂装上门窗,新漆后

隔断成学生公寓。劳动而非生活。

喧哗而非静谧。铝制的通风口伸出建筑

像快餐吃剩时唇齿间的异物

抗拒着它们本来所不是的目的。

墨西哥山路上

——兼赠友人思远

游驰在夜晚的山谷间,你撞进对面山坡

所有的空屋子都行星般亮起来的时刻

也是旅程终止的时刻。乘客水草般醒来,

污秽的安全带,束住灵魂的探头探脑。

只有找回手脚的存在,被打包好的旅行者才不再是一 枚卵。

四周上升的西语,陌生为跳舞音乐,

日光灯管样热情的白噪音

长途车冷气的麻痹中,你们说好

要相互为对方翻找躯壳的线条。

也是彩色的线条,脚板心是石头的隧道

乱岩挑开茎管,裸露高原的神经,

深入夜的仙人掌血液的翠绿,

砂砾下深埋的银子,一个历史的眼神就可以煮沸。

五百年前,那个躲避西班牙战马的小孩子

正倚在矿车上翻山越岭地做梦

头灯也温柔熄去。

他梦到头顶有一位亚洲旅行者的嗓音

“所以,就现在——”

你眨巴眼睛的微型照相术,

闪光后沉静为帝国锈腥的白银。

夜 航

窝在夜班飞机的座椅里

两种时间,往机舱的暗澹里弥漫。

舷窗外的云,像历险后融化的浮冰,你

想脱鞋就跳进去。

那感觉像一个爱人,夜半

承住了你

你裸身坍在她背上

一块儿往下跳伞

低音舞

——写给我的蓝牙音箱

所有找出的借口之间,都有隐秘的汇率。

跳舞还是不跳?这两种夜晚,存在爱意的差额。

这时,几年前和我一块儿被带回来的那个

用了好多年的蓝牙音响忽然老了,过低音有电流嗡 嗡响。

她预感到,几分钟后会有某处

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电子元件

“即将坏在你里面了”

就敞着怀,舐着齿尖,凑过来检验我。

我不懂我坏在哪里。

我庆幸坏的是它不是我。

声 带

田野在下午,托着高架桥,在等

高速列车撞入、引燃它的一瞬。

那之后,郊野灰烬

连同云天空阔的眼眶

连同幻觉饱腹的焦香

连同内心盲目地灼着的碎纸

麻丝丝地落到游逛者的天灵盖上。

后来取食鱼的眼珠,拜过佛前江水

由神像摸过各自痛处。

眼眶,悄伸出灰烬前的豆苗

浮烫在滚水里

直到情感,这洗手池里涡旋着的直觉

忽然沿声带,卷着边,往上独自唱!

直到“爱”这个字,已是打呼噜一样的

一次次自我中断的拟声词。

八音盒

又到了痛苦的季节了。神在玩祂的冰桶游戏,任往事的雹子从头顶劈打尘间。将会像,远途飞机的起落架,卡住,收不回;将会想爱,强拆冷淡的陈设和装修,顶着电钻般的心率,穿好外套,借贷回下午四点少许的光。用言辞与棉花,充实房间跳荡的阴影。用海盐混合料酒,码住牛排 (折扣后更可爱),咸涩的惊奇沿着肌肉的纹理,渗透下去。等待?耐心是腥气和血水的分泌物,每天起床后由棉签擦拭,直到异乡羁旅,变成喉管里烫紧却咽不下的一片肉。静置的时候到了。像窗台上一瓶粉嫩的炉甘石洗剂,清浊渐渐分离;某样哀矜的意志,始于窗外木叶飘零、路人打起伞朝天空起飞的时间。一种际遇,晦暗着,在手掌间时时刻刻重写,无人处才坦率地摊开,“他想他终于有一天不再是樱桃木的,一个音调降低、次序倒装的八音盒。” 有人背对沉金的湖面,吱嘎踩着松果,走拢到回忆的位置,拿着钓竿,示意我甩竿看看。人影憧憧,凭着手势忽然的闪光,一些围拢过来、却都不存在的人,在十月竟悄声祝我新年快乐。借着遍布大地的葵花,鸟雀炼饥饿的油。

作者简介:伯竑桥,1997年生,四川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写诗,曾获第五届草堂·年度青年诗人奖(2022)、第九届北京国际诗歌节·银向日葵奖章;兼事批评,获第九届《诗刊》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批评家奖(2024)。诗集《原野花瓶之夜》筹备出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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