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记

作者: 胡亮

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这片山林恒以

布谷鸟作答。我用赤脚走过

酢浆草,它们的紫色小花在晚上

收拢

的时候呕吐出了一堆消化不了

的普通话。我说:“从善

如登。”这片山林恒以布谷鸟、

酢浆草和每颗才从虚无中冒出来

的嫩芽作答,恒以无言

作答,恒以每种植物密封在

细胞里面的原教旨主义

作答。这片山林恒以浅绿、深绿

或墨绿向我耳语:“从恶如崩。”

我被冻醒了;而他们,早已垂钓于沱江

之畔。几只河鸥用白羽裁开了

蓝波。我在苇岸刷了牙,

在江心涮洗了内心的小褶皱。脸部

生鳃,腹部生鳍,四肢生鳞——

这样呢,我就有资格讨好一只

河鸥的尖喙,就有资格

吞下塑料蚯蚓并直面人类的刀俎。

在移动防潮垫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只

小螃蟹。如果它开口说话,

也不算奇迹,因为它本身就是奇迹。

我们做贼心虚,与它共享这个

清晨——在小树林的这边,

金星蕨发黑,白花丹发黑,若干棵

麻柳发黑,树皮上的青苔看似

木耳;那边,光瀑穿过水雾,

就像一群箭鱼,要向一片椭圆形

草地赠送银鳞。麻柳的一串串

荚果如同绿梯,光线可以下来,

小螃蟹可以上去。我来不及

反思最近两周的过错,便忙着

对芝溪耳语: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把帐篷支在北宋,那时候,苏轼恰为王弗

种下松树。我换上松树之墨绿,

又披上桉树之靛蓝,还把肺腑移交给

小水库之孤掌。狮子扑我,

便如扑空。那就动手打纸牌吧——

若不输掉白银,岂能赢得丹桂?

狮子徒有卫星,不见

丹桂替我吐花柱,不见岷江替我起鳞纹。

鸟群吐出的长短句搭起了一个听得见的悬空

帐篷,两个钓鱼者混淆于像晨星那样

散落的野蘑菇……

天就要全亮了。几只赝品

松鼠未经许可便跳出了我的胸腔——

它们逡巡不敢上树,将人类

的闲愁加工成了一堆堆榛子栗子松子。

若干山峰从晨雾中露出了背鳍,就如潜游于

烟波。而在山麓,凤尾竹溅起了一丛丛

暗绿色水花。鸟声发出唼喋声,火苗生出

珊瑚苗。他们一边煮鸡蛋,

一边谈及我的鼾雷——昨晚有几只松鼠

或野兔来过海底,从我的手心取走了松塔

和红萝卜。我已忘了套路,它们也消了

余怒。当细浪般的狗牙根和紫羊茅结了霜,

那棵菩提树在发皱的果皮里长出了墨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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