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向西(八首)
作者: 小村童 年
冬天的晚上
母亲把洗过的衣服收回来
它们还没干透,硬邦邦堆在木桌上
散发着淡水鱼一样冰凉的,微微的腥味
父亲在搓玉米
他将潮湿的玉米瓤投向温吞的炉火
烟味使他咳嗽
昨天的霜还没化净
玻璃上又结出新的霜花
神秘的世界。我跪在土炕上
用指甲在上面画画
(什么留在了长着羽毛的白色树丛?)
当我呵着热气穿透它们
向外看,月光下
顶着雪的小小鸡窝,矮墙和谷草垛
安静得像在睡梦中
我的父母不在意这些,他们围着笸箩
正说些什么
谈话进行得有些艰难
(母亲好像又哭了)
当我扭过头时她正看向我
昏黄的灯光在我和她之间
造成些许的隔膜
但她的话是清晰的:无论如何
过了这个冬天,也该送她上学了
熊
黄昏你会看见它
跟着将落未落的太阳,那么近
以至于把整个世界拖入它庞大的阴影
这让你想起很久之前住过的土房子
一层一层抹着麦秸和黄泥
裹着油渍的灯被安置在里面
当它被点亮,猛然间捏火柴梗的人
身后站起毛茸茸的巨大的影子。那时候
你还不知道从顶棚压下来的
沉甸甸的影子是谁
你只知道被灯光笼络着坐在夜深处
剥麻的人,用高粱头扎扫把的人
缝补中针尖挑亮灯火的人以及
向灯盏添加煤油的人,他们
最终被赶往森林
尾随的阴影碾过他们肋骨
像是追赶落日的熊,踩踏松脆的枯枝
小树林
一些小杨树还没长出像样的树冠
我们也不算大
月光沿着掉光叶子的树干下来
来到我们身上
不记得那晚有风吹过
我只记得
落叶被我们踩得沙啦沙啦响
我也不记得你的表情和我们
都说过些什么
只记得那时的感觉
它像一穗热乎乎的甜玉米
被我们捧着
那是我第一次约会
它那么美,那么干净
以至于
我不能单单把它定义为爱情
甜
一个喜欢甜的
小孩本身就是一块软糖
被爱的糖纸细细包裹着
要经过好多年
走过好些路
才会长出硌人的骨头
那个时候
世界已经重新被定义过了
他也不再是一个孩子,轻易地
被甜的事物打动
这些劳作
雪里蕻择好洗净
控干水分码进坛子
一层和一层之间撒上
半小把大粒盐
红辣椒用结实的尼龙线穿成串
青萝卜切成小指宽的条
晒干装在纱布缝制的口袋里
十年了。这些劳作教会了
我的母亲独自相处
并将她妥善地安置在
细小的事物中间
马 厩
你有没有一匹马,养在光线暗淡的马厩
你有没有满头汗水,握着铡刀柄深深弯下腰
或者。双手掐紧一扎草贴上去
冰凉的铡刀片紧贴你的手臂,一次次压下来
你爱着你的马,日日运送青草运送干草投喂它
但它始终那么瘦,那么瘦,那么瘦啊——
让人绝望。绝望到,你想把自己填进马槽
被它的臼齿磨碎,像磨碎一小捆玉米秸秆
你有没有疲惫过,躲开所有人
仰躺在马厩的一堆干草上无声地流泪
在那幽暗的、四面透风的马厩里
你搂着一匹马嶙峋的脖颈,和它一起发抖
你长久地望着它的眼睛,像溺死的人
浸在秋日的湖水里
而那匹马冰凉的嘴唇触碰你的脸,鼻孔里
喷出湿热气流。你有没有
把它牵出低矮的、散发着氨味的马厩
还是后来,你披着马皮独自在路上行走
清 晨
第一缕炊烟使天空变成暖色
安稳的阳光摊在对面屋顶,动荡的
被一队麻鸭驮着
摇摇摆摆去往河边
井沿有人排队
湿淋淋的木水斗提上来又放下去
担水的人推开院门
溢出的水打湿了他裤脚
李树就要开花
尾巴一颤一颤的鹡鸰鸟在树下转悠
女人将紫皮蒜一瓣一瓣按向松软的泥土
她即将迎来第三个孩子
凸出的腹部使她笨拙
昨夜的雨使清晨微凉
我捧着一只温热的鸭蛋静静站着
和缓的风吹过我们的院子
一切,都还那么完整
水 塘
我的父亲不知已死
他坐在马扎上
用木锉粘补一条轮胎
——一定破得实在不像话。整晚
他都低着头修补那件家什
新的太阳升上来
我和父亲又近了些。当想到
他穿上水衩
把缀着铅坠的网敛好系在腰间
扛起旧轮胎做的橡皮船
前往蒲草围绕的水塘
我还是很乐意替他背着干粮
和那块
薄木板做的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