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日记(六首)

作者: 朱春阳

夹竹桃地带

沪杭道上,夹竹桃

以梵语对我说,她既不是

桃科,也不属于竹类

竹的腰肢与桃之夭夭的五官

皆是东来时随手勾画的伪装

她不说

她从何处借来的花瓣

又什么时候

与她们一道隐遁

甚至不回答我,她更爱

雪的白,抑或火的复活

印度洋的波光刺眼,每一个鳞片下

都有一扇她归去的门,日夜

唤她的乳名。

她的花,曾经

一瓣落到水面,锦鲤闪电般

跃起,吞噬下

她的叹息,然后死亡。

夹竹桃有毒

梵高中过她的毒

巴米扬大佛面前的银雀

习惯于绕树三匝

每年五月,扬子江支流的底部

河豚也一直在迷路

四点钟

不是凌晨四点钟

那是魂魄析出于黑暗的关键一刻

这是下午四点钟,四月九日的下午

上海。作为大陆浮游上岸的滩头

共青森林公园高悬于春风好多年

遍地郁金香的含金量充沛,阳光正好

牡丹花有些分神,她的家乡洛阳

远离大洋,城郭与瓦罐一层层堆叠

公园的泥地有太多的贝壳

瞪着眼睛,它们不发一言

黄浦江刚刚世袭扬子江的衣冠

看上去还不是特别合身

尤其是春天,南地归来的鸟最讲究

在面向海洋的树枝上筑巢一定程度会

遭遇风暴。黄浦江的身份充满悬疑

它只有一小块陆地作为屏障

四点钟的江南水温适宜,鱼儿跃出水面

吐一串气泡给过往的轮渡制造波澜

波光粼粼皆是云朵的心事重重

有一朵云落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这是杨柳家族共同的嫡系沉积云

性情温驯,它追逐着放学路上的孩童

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

红绿灯似乎犯了春困

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红绿交织

一直闪烁不停。半个小时后

我会去接女儿放学,然后和她

吃一个丰盛的晚餐

以确保四点钟的所有春天

被我支取完毕

杜鹃吟

如何从夜色里分拣杜鹃的红呢

如果杜鹃是一只鸟,它啼血

的声音,很容易从液体的黑中

析出。如果它还称自己为映山红

山体在高处,它在高处

它的红天空高悬,是阴谋家永久性

的一个破绽。此刻,一群失血过多的朱雀

倒伏在墙角、路边和屋檐下

它的名字正溶解于夜的深潭

枝叶浮在水面,偷窥过往的

车马,天青色的裙裾,和我

隐隐作痛的膝盖。我以文字的探针

刺入肥厚的胃的子时,那里

杜鹃拥挤,光线拥挤

白色的大理石立柱流尽了血液

有这样一个夜晚

——致肖水、徐萧诸君

这一晚,无须向高处寻觅月

的巢穴,词语的碎片

遍地,启蒙万物的光源

这都是瓦解黑色的利器啊

于夜的深处挖掘

一个明亮的洞穴,液体的

篝火击穿瓷器的白

空中忽然落下红枫

以及沸腾于酣睡人

身上的羽裳。神性

的触手柔软细腻,谁忽而

站立,忽而

坐下来,沿着一根烟

的阶梯,拆卸历史学的

车床。这当然不被允许

左边的手与右边的

手必须和解,在透明的杯中

浮现海洋的脊背。

明天继续下雨,梅子

很酸,不算什么

就着一只暗红色的打火机

天空倒置,我们

附着在六月的表面

每个人都是

踉跄于陆地的

船长

黑白曲

一定是白鹤故意留下的破绽,透露了他

云淡风轻间隙里的颤栗

火焰饱蘸心血,温和燃烧

所到之处,天空的烫伤很严重

能够对空谷伤害的着火点

皆是地底暗火施放的冷箭

或树枝,或飞鸟

或横或竖,纯粹的黑

搭载在白色桅杆两侧

江水起伏不定,波光粼粼皆是翅膀的投影

白鹤纵身一跃而下

投入夜的深渊

梧桐的风姿,喜鹊的耳语

皆是光阴坠地后的

碎屑

斑马线

斑马的本质是黑马还是白马呢

这个问题关乎宇宙的起源

万物肇始,皆是光明的殖民地

抑或黑暗的殖民地?

斑马在这一问题上成为对峙的火线

黑夜俘获多少白昼的牛羊

光的支流就淹没多少黑泥地

斑马线是哲学家提供的流通调解器

白色浮桥之下暗流涌动

此岸,草原的绿色旗子飘扬

白是诺亚的方舟,渡人于车水马龙

彼岸,猩红战火冲天

白是累累白骨折断后的磷火

唤醒一整个深渊的邪恶

斑马是马,马路的马,马力的马

一颗心脏抵达另外一颗心脏

最短的距离由此发生

马的家族在一骑红尘划定的疆域里

加冕,桀骜不驯翻新联结的立法程序

这让我们心惊肉跳

务必以一副白色辔头驯服道路的黝黑

柔荑为月夜的缰绳,停泊在

渔火明灭的江河之间

站在斑马线上考察非洲故地

会确认一匹黑马只是斑马的表象

作为一条马路的切面

白色斑块是斑马命名的本质

黑色斑块是它被天空碾压后的矿山

深且苦

作者简介:朱春阳,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等。写诗30余年,偶有作品在《诗刊》《星星诗刊》《上海文学》《海燕》等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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