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艺术(十七首)
作者: 蒋立波公园即景
一个对着一棵树练嗓子的人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而当他
回过神来突然看到我,他害羞地嘿嘿一笑
那表情像是一个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恰巧一只松鼠也从发呆中惊醒过来
然后“嗖”的一下直蹿到树顶
像一柄利刃把我想象里那些多余的枝枝叶叶悉数斫尽
一道拖曳的灰光,否定我有限的经验同时也是
对重力法则的一次否定
它像是从人世盗走了一件珍宝而唯恐被我们抢回
同时无意中我也获得了一份礼物:
一个完美的树冠,在我出神的仰望中修剪完成
古镇印象
雨巷光洁的卵石如一枚枚新下的鹅蛋,
等待商业的粗盐前来腌制。
本地导游的高音喇叭像是一种训诫:
诗,没有义务帮你认领一个冒牌的戴望舒。
火山口咖啡馆
计程车导航仪上,火山口咖啡频抛媚眼
扑鼻的硫磺味,加载关于地狱的全部想象
冷却是暂时的,一个快速倒带的宇宙
将一座火山端到你的面前,像杯垫上那杯
微微颤抖的美式咖啡,而真正的火山
在你的身体里休眠,但它随时准备着醒来
尽管每一位游客都没有准备好
这样一个无法躲避的瞬间。续杯
也许是免费的,但出于礼貌,你有必要
为生命中偶然的激情和冲动支付小费
在银质汤匙叩击杯壁的声音中,你忍不住想象
这浓黑的汁液是用火山灰调制而成
出口处小贩们在大声吆喝,兜售
形状各异的火山石,那些曾经滚烫的
喷涌的记忆,来自史前的压强
无意中被我们等分。我背回的两块石头
在双肩包里被寒冷所折磨,一路上我听得到
它们彼此的摩擦,像一次遭禁止的拥抱
天台上的猫头鹰
据说猫头鹰能够治疗偏头痛
我对此类臆测表示怀疑,我只知道
在我入睡的时候,它还在深夜里醒着
像是有一笔财宝需要替我们看管
黑暗中睁大的眼珠,犹如密码箱的
两个旋钮,或许只有头颅深处
一串最隐秘的密码才能让它转动
我在白天见过它,在寂寥的天台上
一只笼子里,保持着奇异的安静
像一件失传的旧乐器,无人演奏
而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听到
猫头鹰的啼鸣,我不由得在醒来后
暗自悲伤,继而安慰自己
或许这个粗鲁的世界,真的已不再需要
那一阵固执地按响的,礼貌的门铃
它已经原谅我一直以来的偏执
警惕的父亲准备放弃偏见
我也已经治好那二分之一的头痛
黑夜的女儿,在黎明散发处方的清香
月亮外传
一颗月亮高悬窗外,微苦的月光
像未烧尽的骨灰,撒向这热浪滚滚的人间
环形山里的回形针,迂回诗的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我们练习的“不是说话
而是口吃”,就像射击馆里,我们练习
对一个靶心的逃离,弓弯曲我们
仿佛向无限鞠躬,但不可能圆满成一轮
救赎的月亮,而只是被捣碎的一个个
更小的“我”,那经过转译的光线无力拽回
一位被遗忘于宇宙深处的死者
他活在我们的遗忘中,以不可称测的重量
坠弯所有的秤杆,那冷硬的心肠
锻打的秤砣,像今晚的月亮,在枯井里吊起
似乎只有当我们结结巴巴地谈论他
我们才算学会了一门幽灵学的语言
告别的艺术
偶然发现我已被列入前辈行列
这意味着我已经垂垂老去
满脸皱纹似命运绘就的错版地图
而错上加错,我还得继续忍受
这个错误百出的荒诞人间
认输是一种必要的方式,就像写诗
写到一定时候,不写是一种方式
问号和感叹号,可以使用同一滴泪水
朋辈列队成新鬼,我每天能做的
也只是默默祈祷,就像我祝福你
跳出因果,早日被亡灵解雇
南音说她父亲院子里打的一口井
是死井,这像一句话卡在那里
我们也一样,说着说着,一不小心
就把话说死,爱总被扭成死结
泉水去了哪里,只有泉眼知道
彩色的卡夫卡,没有见过我家乡
圆饼状的榨面,洁白如新扎的花圈
沿溪十里,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我们每天烹煮它,熟悉它的美味
犹如精通告别的艺术,尽管许多时候
我们甚至没有告别,忘记了互相祝福
跨湖桥独木舟研究
导游提醒,我们已来到了6.5米深的水底
可是水在哪里?我只看到那只独木舟
孤独地,停泊在它最初的位置,再一次
它把自己重新作为一棵树,埋入湖底的淤泥深处
远远看去,这只船更像是一具沉睡的尸骸
在玻璃房里保持一种异乎寻常的安详
它不再变形,不再朽烂,不再需要承受激流
和旋涡,仿佛它已轻易习得永生的知识
它枯萎自己,顺从于一种向内的收缩
顺从于碳14的测定和一圈圈年轮的校订
它甚至放弃了一个传说中虚幻的彼岸
茫茫水面过于辽阔,它的桨克服过力学的偏见
但苇叶编织的帆,不可能接纳巨浪的一次偏心
它应该记得,一枚锥钉刺入身体时锥心的痛
如同它没有忘记,一个与生俱来的树疤
一种因神秘而不可说的树胶不负责涂抹
发痒的真理,而只用于修补真理留下的破绽
而当我回过神来,才惊觉同行者都已离去
当我从湖底回到地面,水从我身上哗哗退去
我像一件重新挖出的文物,带着最初的一丝迷惘
地质博物馆
演示屏幕上,一场许多年前的火山喷发
还在固执地向我分发新鲜的岩浆
一种不厌其烦的重复,以灰烬覆盖我
我身后的箱子中,消火栓和灭火器的私语
无意中被地质文献里屏住的呼吸扩音
橱窗玻璃后面,一块玄武岩暗藏的苦杏仁
给等边三角形的稳定结构嵌入一个
铁青色的策兰。可奇怪的是,我为何跟他一样
一再地接受了母语噙着的沉默
却比疯狂的岩浆更早遁入记忆冷却塔?
石头里的鱼还在流亡,它的尖鳍割开虚无
用一张幸存的肺代替我呼吸
当我走出博物馆的大门,我使劲地拍打全身
试图掸去还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火山灰
这比译文更晦涩的灰,覆盖全球化的孤独
或者安检仪那“嘀”的一声无法译出的部分
比如:一只空心的海螺替我保存的
超验的螺肉,灯泡一样逼视着我的鱼眼里
一个来不及涌出就已干涸的大海
白鹭研究
这几天,白鹭总是按时飞来,像意料中的雪
带来更少的惊喜。总有那样一个时刻,
它远远地看着我,谈不上期待,
也没有更多的疑问,我们只是这样互相张望,
像两个充满戒备的战区。它单腿独立,
一个战时的中立国,却时刻与自己的立场宣战。
它在一种危险的平衡中捕捉我,
像一架精密仪器,随时准备纠正这个世界的错误。
一座倾斜的塔,或者学说。那过于纯洁的羽毛
就像刚刚长出来,只服务于最高的虚构,
因为它随时准备离去,从粗鄙的叙事中缺席。
因为它只存在于某种恰当的距离,
它乐于邀请,但拒绝款待;它承认普遍的匮乏,
但惊讶于口罩般降临的雪,灾难的繁殖。
我们长久地对望,直到在彼此隔离中
古老的敌意像激动的春雪消融。
剥豌豆
我在客厅外的露台上剥豌豆。一个豆荚,有三四粒的
有五六粒的,最多的有九粒。不远处的李树枝上
递过来三声杜鹃的鸣叫,听起来仍然那么圆润
好像是刚刚从豆荚里剥出来。主妇在厨房里
切洋葱和姜丝,隔着那么一段距离,那辛辣的气味
仍然刺激着我迟钝的嗅觉,就像这段艰难的日子
生活仍在继续。小狗蜷伏在阴影里,爪子蘸取
穿过格栅的阳光。豌豆们来到盘子里,犹如集聚到
一个热闹的广场,对蝙蝠张贴的死讯不予理睬
旁边是一本合拢的书:《来临中的上帝》。封面上
是空的,只有一只甲虫在爬行,模仿坦克,或者
卡夫卡?我不能确定,但我被一再告诫,一首诗
是无用的。因为据说,连上帝也是“苦弱”的
我不想反驳,反驳也没用。我现在的工作就是
剥完这些豌豆。直到剥出更多被卡住的
鸟鸣……直到剥到其中一个豆荚,直到看见
里面住着的七粒豌豆,那挨挨挤挤模样,多像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或者昨晚散步时看到的七颗星星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为要不要把它们拆散而犹豫
而在我短暂的迟疑中,它们已经一骨碌
从豆荚里急急滚出,如下课铃声中获释的孩子
假领头考证
那个年代我们都曾拥有过一副假领头
假领头其实不假,它保留了衬衣上部的
小半截,只是省去了袖子与衣身
记忆好像被截取了一个片段,丢失的身体
在裁缝铺里接受针脚的反复灸疗
被缝进的一行疤痕,若干年后将隐隐作痛
在开领毛线衣里戴上假领头,然后
将雪白的领子翻到毛衣外面,看上去
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衬衣
这不合比例的伪史,符合特殊年代的美学
将少年隆起的喉结放大到夸张的尺码
这古怪的赝品,暗中节省缝制鞍辔的布料
仿佛历史仍在骑着那一道手工缝线
在遗忘中驰骋,一只被剪去舌头的
仿真鹦鹉,用假声唱出贞洁之词
像一个塑料模特,在假领头里转动脖颈
倒影的教育
走过这座以“彩虹”命名的桥边,
他指着水里的倒影说:“爸爸,你看水里也有一座桥呢。”
我停下脚步,真的看到了另一座桥,像一道彩虹
被复制在水面上。在已知和未知之间。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桥的变形记:一阵微风吹过时
那被弄皱的水面,那经过扭曲和变形的桥身。
“爸爸,这是刚才水里的那座桥吗?
你拍出来的桥,怎么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