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之歌(三首)

作者: 田雪封

立 夏

又刮风了,带来了雨,

整个河南都笼罩在阴郁中。

我的房间,一个建筑工放飞的紫色气球,

它的脑袋随夜风摇动,就要被黎明摘走。

其间的人,仍然在沉睡,如躺在摇篮里。

窗前的一株岁月梧桐,被狂风所弹奏,

为痛苦的回忆伴舞的大长腿,

冠状枝叶,展现出音乐那持续转幻的形状。

下雨了,又下雨了,敲打着窗子。

黑夜里,我看见一只只雨滴做成的小手;

在无数男人有力大手中流转,

仰天躺下,或者翻过身子,

趴下,像匹白马,扭回头,

金色的长巤遮住半边脸,

看肿胀的太阳,朝它的肉体,

发泄怒火;

冬天的树,一个倒栽葱的女人,

两条腿在半空踢蹬,她的头

吸收着无边的泥土,长发在黑暗底部飘动。

从夏天到夏天,你一直在试图收拢

指缝间流失的沙子,试图

重新把它们握在手掌中,

啊,那份松软、光滑、沁凉和颗粒微小的喜悦。

就像一棵白杨树的三个枝杈,

你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

又是夜晚,雨声大作。

谁在外面敲打窗玻璃?

而窗子内却久久没有回应。

谁用右手食指指关节敲打墙壁,

桌面,床头柜?而另一面没有回应。

谁在从内向外敲击窗玻璃?

却迟迟不见有谁推开一道缝,

脸像月亮,躬身邀请……

雪世界

只剩下树,枝条压低,

一张拉开的弯弓。

只剩下记忆、烟雾、路程

和时间遮蔽的身体。

只剩下迈进诱惑的凌乱足迹,

上一个季节的落叶,覆盖的空间。

只剩下风吹草动,

被一阵异响吸引的猫,

写下的一首梅花诗。

只剩下雨刮器竖立,

野兔支棱着长耳朵,

在静静聆听黑夜。

只剩下眼珠骨碌碌转动。

只剩下脚下被白颜色垫高,

松软,富丽,一张嘴唇

刚好够到另一张嘴唇。

只剩下在积雪的毛毯下的翻滚。

蟋蟀之歌

一个即使在白衬衫、红领结、蓝西裤、

黑皮鞋的雄壮的合唱队中

也能将自己的胆怯

和不足的底气暴露无遗的人——

一个踏不准节奏,

总是与时代不合拍的人,

五音不全,颤抖,偷了东西一样慌张,

发声不是太提前,

就是太错后,就像收割后的麦田里

孤零零生长的一根麦苗。

一座农家小院,

一支由众多却看不见的

星星点点生命所唱的歌,

草窠间,瓦砾中,落叶下,空气里,

尽管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细小、

微弱,可他们汇成了庞大的军团,

铺天盖地,

多么让人心惊:这支蟋蟀之歌,

诞生于地球上的第一个黎明,

与时间的洪流一样凶险,

冲垮一道道人世堤坝,从来不曾被打断过。

我那逐一

从虚无缥缈之处

凝聚而成的肉身

落在大地织工

蟋蟀

编织的细密

又富有弹性的巨网上。

世界晃悠了几晃,复归于平静。

无数个黑夜,

迎来了唯一的早晨,

而万物尚未醒来。

隔着两条腿的篱巴墙,

只有那位卫兵,

仍然保持着忠诚,

挺直腰身,朝你致意。

二十二点半,

七楼窗外,一声蝉鸣。

干燥,单调,无起伏,

就像伸向天空的一根木棍,

它要敲落最高枝头的梨。

它要缓缓展开一面白旗,

我踊跃的想象,在下面聚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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