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闪电和废墟之上的都是童话”
作者: 海男冯 娜:海男姐您好!很高兴能邀请您在《江南诗》相聚。我记得上一次我们相聚是早春的丽江;那时候您身着艳丽棉麻衣裳,戴着您标志性的小帽,在玉龙雪山下迎着高原初春乍暖还寒的风非常和谐美好。在那里,离我们共同的出生地——丽江永胜县很近,我记得您曾说,“永胜小城就像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是一座边陲魔幻小城”,您早年《马帮城》《县城》等小说就有这座小城的影子。我们都是少小离开家乡,但永胜这座边陲小城很少来到我的纸上,我很好奇,永胜在海男姐的记忆中是什么样的?它对您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海 男:谢谢冯娜妹妹,我们从永胜开始,我深信,任何文字的起源,都来自童年,无论你后来走得多远,童年给予你的成长篇章,都像一只蜘蛛侠一样跟随你,无论你置身何方,都会在你生活的地方织网。我的那只蜘蛛侠来自永胜的三川坝,我母亲是农艺师,母亲带着我们在很长时间内,都在三川坝的金官公社上小学和中学。这是明代移民军士开拓边疆时,留下的一座农耕文化的盆地,在母亲的身后,总会有我们兄妹们的身影,假期到了,在母亲召唤下我们就出门了。三川坝是我见过的滇西北,自然生态最富裕神秘而古朴的地方。我难以言喻这座农耕盆地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象,直到如今,三川坝的生物圈自然景象就像窗外的风景,清晰美好,没有时光流逝的屏幕阻挡,只因为在我一生中,这是我最幸福的童年。虽然那时候的物质基础都很贫瘠,然而,我想说的是正是来自原生态的农耕文化,让我们的成长离自然和万物走得更近。夏天,我们在门口的溪流中戏嬉,并沿小河往上走,能摸到水中游走的鱼虾。田野上的稻香中飞翔着很多蜻蜓,还有很多麻雀和稻草人用目光互相试探………冬天,去上学路上,我们会在银色的小河里捞冰块吃。真的,这是我们早期尝过的冰棒!
回首三川坝的时光,可以写一本书,在我们成长的记忆中,几乎享受着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所有的人文记忆。我们在人潮汹涌中看露天电影,在排队中手里捏着汗蒸过的票据,去买回猪肉和大米。饥荒时代的味蕾,就像在荒野突然看见了一棵大树上的果实,充满了期待。跟随母亲去三川坝的村庄时,会在欢快的小路上蹦跳着,那是只有童年才拥有的轻快身体。小路两边都是春秋四季的庄稼地,也是最古老的随同节令而变化的物种。所以,自然万物的变化在我童年记忆中,就像一幅幅画卷充满了缤纷灿烂。
多年以后,当我突然读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后,我沉迷于书中魔幻现实主义的文体中时,想起了我从前生活过的三川坝,我觉得来自那座小镇的所有物景众生的面相,都是另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也许是未来我有可能会重返故地重游,等待我去写下的一本书。
冯 娜:听海男姐提到三川坝真是非常亲切!我童年时期也曾跟随父母在这个坝子生活过几年。我感觉您的生活轨迹还是以云南为中心而展开,您也写过数本关于云南的书;前段时间还出版了新作《漫歌:碧色寨》,我知道您十多年前就写过《碧色寨之恋》。说起云南,很多人总是带着诸多想象和游赏的心境,我常听人跟我说“云南出诗人”,您觉得云南对您意味着什么?
海 男:是的,我的生活轨迹都是以云南的版图为中心而展开,碧色寨是我2007年看见的一座百年前的特级火车站,这也是滇越铁路上最重要的火车站。所以,我为这座充满了枕木铁轨的火车站写下了两本书。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历史版图,是我写作中必须进入的世界,多少年来,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以行走的方式,去看那些隐现的山脉,去看澜沧江、金沙江、怒江大峡谷两岸的村庄。如果说我能持久的写作,是因为我总是在这些丛林和山岗河流两岸行走,它们给予我一种来自自然和万物的原始激情和力量。每一次行走都具有魔幻的时间,将我带到幻觉无法抵达之地。
云南是我生活和写作的老家,我想我会守候着这座老屋,安静地生活和写作。
冯 娜:有一个让人心安的老家真是幸福的事。海男姐从写作以来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让我非常敬佩也很羡慕。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您的写作曾被称为“女性主义写作”“先锋女作家”等等,同时可能还伴随着一些争议。您是怎样看待“女性主义”“女性作家”这些命名和称谓的呢?您又是怎样看待“先锋”的?
海 男:上世纪90年代也是产生大量“女性主义”写作的时代,我在那个时间内写了好几本关于以女性为核心的长篇小说,还有跨文体写作等作品。当然,我在那个时间内写作这些作品,跟评论家定论的“女性主义”没有关系。每一个阶段的写作应该是跟“女性作家”有关系。我觉得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写作,肯定是有世界观和美学的区别。就各自的身体而言,也是有强烈的差异的,过去我无法接受“女性作家”这种定论,随同时光流逝,我越来越感觉到男女性别之下的写作,有着源自身体和声音的各种界限,所发出的声音也完全不一样,这才是世界的差异,也是性别写作的不同语境和思想的差距。
我以为的先锋,是写作文本中的思想和语言的存在感:语言有一种引领人阅读和精神上升的神奇力量,这就是先锋。
冯 娜:您说得很好,先锋是一种引领人的力量。您曾说美国画家欧姬芙是一位对您心灵影响最大的艺术家,她是现代主义艺术的先驱者,也被尊奉为女性主义的斗士。她身上哪些特质吸引并影响了您呢?她晚年在沙漠中那种纯粹的劳作和生活是不是您所向往的?
海 男:欧姬芙来自美国文化,最重要的是来自女性的生活和绘画。我喜欢她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上居住的时光,正是在那段日子里,她画出了许多最孤独而绚丽的作品。她的生活方式和创新的姿态变幻无穷,从30多岁开始,她从没有中断过她的绘画……这是我最喜欢的女性艺术家。是的,我们女性都应该寻找到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并持久的延续自己的所爱。是的,我也希望像她一样有无穷无尽生活的艺术和创造力。
冯 娜:我想您的生活方式和持久创作力也是很多人所倾慕的。您在很多年前就写过《男人传》《女人传》,哈哈,我刚开始看到这两个书名的时候感觉这是非常“大胆”的题目。您是怎样看待男人和女人的呢,为什么要分别为性别作传呢?
海 男:90年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奇特的时间段,我写出了《女人传》《男人传》《身体传》《爱情传》《乡村传》《香烟传》……那十年我似乎比现在写得更疯狂,那是一种被某种语言文本所笼罩的疯狂。那也是我写作中最好的时代,男性和女性的差别,也就是身体的差别,灵魂的差别。回首90年代,包括那时候的书房,稿纸和钢笔,颓废时喝的啤酒和迷失的汉语:将自己投入一只炉火不断燃烧时的忧伤和激情,这一切都是我人生中最好的经历。
冯 娜:这个时段真是激情澎湃啊。我听您说过上世纪80年代,您24岁、您妹妹海惠老师19岁时你们就相伴走黄河,那时候的徒步应该非常艰辛吧?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或热情去行走,为什么会选择黄河呢?
海 男:80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时代,那个时代有很多人都以各种方式在行走,我生活在一座小县城,曾经独自一人乘绿皮火车到三亚去看大海,想寻找高更的塔希提岛,后来乘着轮船在海上看大海的浩瀚无垠时,看到了人的渺茫。青春期的孤独和幻想产生了一种个人的长旅,在那个时代,就想在陌生而遥远的版图去看看世界的尽头,于是,我们出发了,这是一个缓慢的时代,没有速度追逐我们,所以便选择了行走,黄河对于当时的我们或现在的我们来说,就是从内心深处升起的一条神秘而伟大的河流。这条河流使我们有了孤独行走的经历,一路上,我们在沿河之岸遇到的自然和人或事,都是我们此生最值得回忆的往事。
那一年,我们不顾一切地要将渺茫的青春期的激情和寻找,带到黄河源头。青春那不顾一切的任性使我们与黄河流经的土地、高山平川草原相伴。黄河出现在不同版图的语音、风俗人文中,出现在我们身穿牛仔裤、格子衬衣的影子下。黄河,伟大的母亲河,每次看见它跃入眼帘时,内心就会一阵阵的激动。
冯 娜:所以,可以说“行走”也是您生活和写作的一种底色吗?您小说中很多人物也有“出走”“去远方”,甚至还有“私奔”的情节。记得您说过小说《仙乐飘飘》就是您16岁划船去泸沽湖的记忆,行走给您的写作带来什么样的启发?现在您还会像年轻时代一样远足吗?
海 男:行走,是一种诗学的长旅并延伸出去,也可以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行走。对于写作者来说,哪怕是在房间里,我们也生活在别处和“远方”。我曾出版过一本中篇小说集《私奔者》,私奔,其实也是另一种来自现实和魔幻主义者寻找的旅途。是的,我16岁就去泸沽湖了,那时候还没有旅游团队,也是泸沽湖最古朴安静的生态时光。划着船我们上了泸沽湖的一座小岛,我就是在那样的背景和记忆中,产生了想写中篇小说《仙乐飘飘》的冲动和激情。写作是必然的也是充满了偶遇的,所以,每一个写作者的生活现状中都潜伏着难以复述的秘密。有时候,你经历过的瞬间,成为了心灵史中最为炫幻的光芒和回忆。除此之外,时间久了,都是废墟,而建立在闪电和废墟之上的都是童话。
我的行走除了在山林峡谷小路上,更多的当然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行走。我们总是要走来走去,身体才有活力。我的行走在语言中在观察到一只蝴蝶飞行时,我会追上去。只有追上去,我才知道蝴蝶的隐藏地。在云南红河州金平县的蝴蝶谷,我遇见了数之不尽的蝴蝶,有人告诉我说,蝴蝶的命很短,就几十天时间,我站在潮湿的丘陵深处,有一种伤感。
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部长篇《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那部书后来还有台湾的繁体字版本,这只是我小说中的行走和形而上的探索之谜。确实,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很少有生命,像蝴蝶那样,在死亡以后,仍然能保持着身体上的斑斓多姿。有时候的行走,会让你了解海拔高度上下的地理,在云南,海拔高度决定了动植物生长的环境。
倘若一个人从海拔600米的热带河谷开始往上走,这个过程艰辛而又有趣,只有云南的版图会带来行走的意外和快乐。当你走完后回到书房——所有行走的细节都会铭文般留在你的记忆深处。
冯 娜:从您的描述中已经很感受到您的行走和创作给人带来的生命能量。海男姐的写作量很惊人,题材也非常宽泛,小说、散文、诗歌相伴相生,有时会感觉您生活在一座长满了语言的森林中,富有想象力的魅影和诗句俯拾皆是。有很多人都形容过您的语言像旋涡般让人目眩神迷,您的诗歌常常使用大量的长句和意象,充满了梦幻、狂想的气质。诗人总是在精心锤炼着自己的语言,您觉得语言会不会也给我们制造了一些迷宫呢?
海 男:写着写着就彻底厌倦,写着写着就彻底上瘾——人生无非就是这两种达到极限的状态。述说个人灵魂出窍时的迷茫和过程,比时间的历史渊源更为古老:因为它是从身体中,遇见的一场场突如其来的变幻。写作,发生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小世界,就像粮食在酒窖中秘密发醇,需要寂静的时间,需要词根和母语,内在和外在的光线,需要一个人的旅行,独处的空间和充裕的闲情逸致,还需要身心激荡后坠入峡谷般的奇迹。语言本身就是迷宫,就看我们如何建造迷宫和寻找迷宫的时间中,你的生命经历了什么样的磨练?
冯 娜:您也写过大量长诗,比如《幻生书》《水之赋》等。评论家霍俊明曾有一篇文章也写到您的长诗,他的题目就叫《一个诗人为什么要写作长诗》,您觉得您为什么要写长诗?长诗和短诗在一个诗人的写作中各自代表着什么?
海 男:诗歌就是诗歌,特殊的语言,在那么短的排列组合中:诗歌不是散文和小说写作的事件。但杰出的小说和散文中,都弥漫着诗歌的意象:诗歌仿佛是刹那间的相逢,带给人意外的颤栗和迷失。我写长诗是从早年开始,最近,收拾手稿,两大纸箱手稿中突然发现了一部写于1990年的诗稿,而且是写纸质笔记本上的,题目叫《女先知》,真是太惊喜了,有两千多行左右,也就是说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写长诗了,这是一个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现实,最重要的是这部手稿上的文字正是我眼下所追求的写作理想,简言之,随同年岁增长,时光流逝,我自己身上那种原始的写作激情在逐渐消失,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状态,我更喜欢我的写作,不要具备太多的理性,也不要被各种写作的规矩所限制。
写长诗,就像我写长篇小说,有一种长久的延续性,我大约习惯了这种写作,平常,我很少对某物某事单独的写一首诗,我更愿意被一个写作的情绪上升后,写一组诗或者写一首长诗,散文小说也是这样。短诗也是长诗中的组合,我的长诗,每首也都是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