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孤独的时候可以去贝加尔湖畔看书
作者: 桑克人在孤独的时候可以看看西尔万·泰松的书《在西伯利亚森林中》。这本书的中文版是周佩琼翻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按照我个人的“固执己见”,我向来是反对这种梭罗式隐居生活的——有道理,也可能是强词夺理——但是西尔万·泰松是欧洲探险行会会长,探险算是他的正当追求。这么看来,情形就不一样了。众所周知,常人选择和异人选择从来就是不同的,关键在于你是把自己当做常人还是异人。如果你是异人,我的反对便没有意义。所以你应该早已明白我的反对究竟是什么意思。核心并非隐居穷乡僻壤大漠荒林,而是构建一个远离尘嚣的沉思之地或者读书之地。这么看来,地理空间也就不是问题。
我对西尔万·泰松2010年隐居的贝加尔湖畔并不陌生,因为我和我太太2017年曾经去那里进行过短期旅行。那时我就已经知道西尔万·泰松和他的这本书。当时这本书还没有中文版,我看的只是英文版的片段。西尔万·泰松描绘树木以及环境的文字对我的短期旅行是有参考价值的。我们本来也想去他住过的木屋看看,但是雪松北岬确实太远了,不太可能囊括在当时的计划之中。我们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奥利洪岛北面的阿果伊岛,虽然时值盛夏却有初秋甚至仲秋的荒芜之感,无论草木还是气温。西尔万·泰松是冬天抵达雪松北岬的,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这天早晨的森林就像一支被湮没的军队,只有刺刀林立在外面。”
作为东北人,我对冬天泰加林的形态也不陌生。在我的诗里,我常把披挂冰雪的泰加林比喻为豆秧,尤其是成熟之后的染霜豆秧,它们与冬天的泰加林相向而立犹如镜像一般,只是泰加林的体量为染霜豆秧远远不及。你从我的这一比喻之中或许也能感受到我对泰加林的某种认识,这与西尔万·泰松大不相同。我把这种差异暂且称之为定居者和访问者的差异,在贝加尔湖畔,我分明是一个访问者,但是对这个星球来说呢?我们既是定居者又是过客。当然,争论的“尽头是不存在的”,我在《合波角的午后风景》里是这么写的——
尽头是不存在的,
仿佛环斑海豹隐身在
冒泡的蜃气之中,
但是偏偏有人把它视为尽头——
合波角的某块岩石或者
某棵伸向湖面的松树。
我并不喜欢与人讨论
历史常识或者地理常识,
却忍不住纠正
向东北倾斜的风险,
甚至故意将萨胡尔塔渡口
称为番茄,将奥利洪岛
称为香蕉。而合波角
仅仅是某物的观察哨,
观看游轮的水痕或者水下
茂密的云杉树林。
惊讶总是针对
无知者产生的,而不讲逻辑
往往适于同乡交谈。
倾听海风或者湖风远甚于此,
远甚于在地图或者旅行手本中
圈圈点点。让自己
变成一个空洞的人
反而是难的,而这值得
与艾略特商榷,仿佛骤然打开的
扇形湖面,不是为了东西
古拉格里面的抒情诗,
而是详详细细阐释
你为什么必须这么小心。
“惊讶总是针对/无知者产生的……”我自己常在无知之中,无知也便成为我驱车前往有知之地的发动机。我诗中提到的合波角是贝加尔湖畔的众多岬角之一,并不特殊。西尔万·泰松在书中似乎没有提起过,但是他的目光肯定扫视过它。在同名电影里,当西尔万·泰松乘坐的汽车穿越奥利洪岛的时候,他所经过的旷野和村庄也是我的目光扫视过的。相同空间和不同时间的这种叠合正是我们旅行和读书之时常常遇到的小奇迹。将叠合称为小奇迹也许让你笑话,但是并不要紧,因为我们的生活太需要奇迹了,甚至需要由某种骗术构成的魔术——在没有奇迹的地方往往把魔术当作奇迹的替身,诗算不算其中一种替身?
在一个秋夜里,我的朋友、诗人杨勇向我推荐了《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我立即下单。杨勇还为此书写了一首诗,标题是《复述同名电影〈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其中写道:“影片中,法国人已准备了心理的浪漫主义,/还准备了卢梭,梭罗,陶渊明,/但现实主义的隐居与诗意是另一回事。”杨勇对西尔万·泰松的生活方式洞若观火。诗的结尾非常动人:“‘我感到湖泊的景色在心中展开。’/‘我唤醒了身体里的那个古老的中国人。’”引文分散在西尔万·泰松的书中,杨勇把它们挑选出来重新组合,形成了一种出色的复述表达。
西尔万·泰松的书里记录了两份物品清单。一份是物资清单,其中包括食品、电子设备、笔记本、笔、雪茄、咖啡、伏特加、雪鞋、钉鞋、油灯、药品、登山背包、水手背包、“为七月十四日准备的法国国旗”——泰松后来还真的把这面旗子升了起来,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插上法国国旗合法吗?这是否是一种挑衅行为?我觉得,这得请教一位划皮筏艇经过的立宪主义者。呵呵,够幽默的。还有一份是书单,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里面记录了67本书。又查两遍还是67本。这对迷信数字的我来说具有命运的象征性,比如说,我读爱尔兰诗人帕特里克·卡文纳的诗的初始动因仅仅是因为他死于1967年。1967这个数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是1967年出生的。这事儿想想也荒唐,我读某本书往往是由于这样一些无稽的小原因,和教育体系的铺排设计非常不同。我没有冒犯教育体系的意思。或许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明,我读书并非完全随机,而是有着某种神秘主义的倾向。
西尔万·泰松的书单我真的想在这里全文复制一下,但是眼珠子一转,你不妨到书里去找吧。西尔万·泰松的书单包括荣格尔5本,莎士比亚3本,尼采3本,加缪2本,其他作者的书54本。莎士比亚、尼采和加缪就不必介绍了,荣格尔有必要说两句。恩斯特·荣格尔(又译为容格尔)是德国作家,1998年离世,102岁,终生非议缠身,主要还是因为他和纳粹的关系——这事儿关乎底线,绝对马虎不得。可惜的是西尔万·泰松带的5本荣格尔没有中文版,而他的名著《钢铁风暴》倒是有中文版。一战后,荣格尔的战友雷马克写了《西线无战事》,他写了《钢铁风暴》。这本书是战场日记,充斥着各种冰冷的细节。
西尔万·泰松的书单里还有不少我喜欢的书,比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全集》,惠特曼的《草叶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书单里还有一本中国书,老子的《道德经》。还有一本迈克尔·康奈利的推理小说《诗人》。这本书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没想买。在西尔万·泰松的书单里再次见到它,立刻下单买了。现在同时在读。这本书关乎诗人什么事儿开始并不清楚,看着看着才明白,原来是警探们把凶手称为诗人,因为这个凶手喜欢“把爱伦·坡的诗歌设置成解密线索来奚落我们”。好吧,喜欢引述诗句的人居然也算是诗人。那就算是吧,没必要和大名鼎鼎的迈克尔·康奈利较劲。
很少有人注意爱伦·坡的诗。在三联版的一本外国诗选里,我推介并且简略解读了李文俊先生译的爱伦·坡的一首诗《孤独》:“童年时起,我便异于/别的孩子——他们的视域/与我不同——我难以随同/众人为些许小事激动——”在《诗人》这部推理小说里,还谈到了爱伦·坡的另外一首诗《闹鬼的宫殿》,并且提到了这首诗的出处——短篇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巧的是我正在读曹明伦译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集》,其中恰好就有这一篇,译名是《厄舍府之倒塌》。而我之所以重读爱伦·坡的小说,却是由于正在播放的美剧《厄舍府的崩塌》——其中不仅包括这篇小说,还包括《红死病的假面具》《莫格街凶杀案》等小说。这套美剧改编异常现代,奇思妙想,光怪陆离。《闹鬼的宫殿》一共6节,每节8行,其中4句是这么写的:“过去御园的融融春色,/昔日王家的万千气象,/现在不过是依稀的传说,/早已被悠悠岁月淡忘。”放心吧,多强悍的东西也会过去的,也会被淡忘的。但是我不会淡忘《从利斯特维扬卡镇咖啡馆看见的贝加尔湖风景》——
谁还在乎高尔基大街是否又正又直呢?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叫贝加尔湖莫名其妙地
夺去,且不论契尔斯基山顶的缆车扮演着
当仁不让的助手的角色。我的存在不过是茫然地
望着贝加尔湖面乱七八糟的水痕,它们是不是
冬天冻成裂缝的哲学依据?我系紧安全带,
不过是在证明我的随和而不能明确显示我对
哲学的深刻把握。那些晒成红黑色的白皮肤
又在显示着什么?难道是演员面对暂时的困惑
而忍不住对科泽尔啤酒或者凤仙花发出
午夜宴会的邀请?涅斯梅洛夫是否从冰面上
走过?他是怎么走到赤塔、海参崴和哈尔滨的?
逃了一大圈又怎会想到乌苏里斯克
对骸骨的特殊癖好?那些邮轮或者游艇
正在掂量秋白鲑的申诉,上品无寒门以及
可乐,无论可口还是百事,皆不必对异国的水质
负责或者说点儿云遮雾罩的什么。
西尔万·泰松对“冬天冻成裂缝”的描绘非常精细。引用一小段吧——“裂口和缝隙在冰冻的躯体上编织出无数电子层,其中的电流神经质地向外蔓延。线条收缩、汇合、分离。冰吸收了冲击带来的能量,沿神经束将其发散出去。声声巨响打破宁静。”没有朝夕相处的观察与体验是写不出这些句子的。当然“电子层”和“神经束”这些词汇又显示出西尔万·泰松的科学修养。多一个维度的训练总会出其不意地给写东西带来奇妙之处。
在冰雪初融的时候,贝加尔湖又是水又是冰的,西尔万·泰松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如意地滑冰或者步行。这时候出现的“滑行艇是俄罗斯冶金工业的一朵奇葩”,如果没有西尔万·泰松的描述,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称呼这种又像车又像船的水冰两用交通工具。同名电影具体展示了滑行艇的本领,让我叹为观止。忘了说,在同名电影里西尔万·泰松的名字叫泰迪——对不起,这总是让我想起泰迪犬。没有不敬的意思,忍不住联想而已。泰迪或者西尔万·泰松望着正在融化的贝加尔湖面,感受着西伯利亚的料峭早春。即便是盛夏,贝加尔湖畔也是荒凉的,犹如我在《面临巴茨尼湾凝望荒凉的泰特海岬》里描述的——
我光脚坐在白色的岩石上,
凝望宁静而清澈的巴茨尼湾。
右面沙滩,几个俄国人正在晒太阳,游泳,
或者钻进桑拿车享受更加炽热的夏天。
再右面是我刚才闲坐的水边,
那里的水更加清澈,完全是因为浅滩面积庞大而且
全都铺着长相均匀的鹅卵石。岸边,
长着一株淡黄的野罂粟,仿佛贫民窟的美人,
正为自己的美色而惶恐不安。
她的后面是土耳其薄饼般锋利的悬崖,红色的和淡青色的苔藓
相互诉说生死之间的情感与界限。昨天早晨,
还有今天早晨,冷风开始吹拂,
我穿上厚厚的抓绒衣,游荡在悬崖的坡面。
低矮的黄草拍打着我的双腿,而且偶尔会有蒺藜拜访,
仿佛提醒我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
成群的海鸥或像家鸽停在客栈弯曲的屋脊,
或像滑翔机在我的眼前头顶肆意盘旋。周围的
黄草之中的绿色数量极为稀少,仿佛泰特海岬直接指控的
奥利洪岛,一眼望去仿佛荒凉的秋天。
黄草无辜地望着苔藓和问荆控制的地面,
紫花地丁和麻花头几乎就是惹眼的
晚会明星,蒙古山萝卜凭什么讥笑衰老的水飞蓟和蒲公英?
没人为答复这种问题而沉思,甚至翻书。
阳光凶悍,但是凉风让人获得舒服的错觉。
四个老少混合的俄国女性推着橡皮筏从我脚下的岩石经过,
其中一个用中文问好。她怎么知道我不是布里亚特人?
服装风格还是大眼睛?或者全身赤裸的只是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