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梦录(七首)
作者: 黄金明捕梦录
你梦见你们一群人
被困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
外面夜色如墨,繁星如灯
从天窗中垂下一道长长的绳梯
你们揭开了天窗,一个接一个抓住绳梯到达了天宫
你梦见你们一群孩子在一个小湖上玩耍
突然像一群羽毛凌乱的白鹤那样飞起来
没有翅膀,也没有飞行器
你无法记清飞翔的姿势
但那种飞翔的感觉何其真实而畅快——
在飞翔中变得愈加辽远的天空
及脚底下缩微的田畴和屋舍依然十分清晰
你梦见一条着了火的河流
每一朵浪花都是火焰
河岸上的树木也在疯狂燃烧
而像是对着天空喷射的水柱
你梦见过地下海——
(那时你还没有目睹过真正的大海
就是彩色电视机上的大海也没有见过
对海的想象仅限于某些文字及图片)——
一个蓝色镜子的圆形之物
涌动着无穷尽的波涛
波涛之上是高远辽阔的天空
天穹之上是漆黑而厚实的泥土
在地表上生长的高大树木
往地下延伸着奇形怪状的树根——
这是一个密封于地底的海洋
当然海面上也有礁石、岛屿和帆影
你曾反复梦见过同一样事物或情景
人物或事件,或者去回忆梦境乃至干脆去做同一个梦——
你常在半梦半醒之间
凭借潜意识或记忆之网去捕捉一个个
如夏日蝴蝶般翻飞的美妙之梦——
譬如你多次梦见村庄通向黄花镇的黄泥路
路上的佛子岭,山塘,稻田
长满野花的山坡,以及在菜地上劳作的场景与人事
你梦见你独自一人爬上一座山冈——
(你在现实中尚未有缘目睹任何一座真正的高山)
山顶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巨石
有的石头在梦想被人雕刻成人像。
幻影书
转瞬之间,你从一场梦境中逃脱
而梦见拔地而起的中火嶂
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玉石之山
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山脚下的湖水
倒映着云雾缭绕的刀刃般的山峰
你跟一帮人走在山路上
路边的石头都是宝石,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
一开始,你们在山边上穿行
后来发现竟置身于山体内部
整座大山犹如一座玉石建筑和雕琢的宫殿
梦境在不断延伸、繁衍、流动
犹如河水在变幻着不同的浪花
那些情景、人物的脸庞和四周的事物
都显得飘忽莫测,不可捉摸,瞬息万变
画面、时空和人的想法及行为
都像河流上耸起的浪花,于顷刻间涌现而又破碎
那座庞大的水晶或玉石宫殿
忽然又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山
而山尖被一把无形的庞大钢刀拦腰削去
是谁在虚空中挥舞着那把钢刀?
中火嶂的横截面,成了一个无限宽阔的练功场
四野岑寂,山风吹拂
你独自一人,在演练着太极拳
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竞争对手
你身心放松,一招接着一招
白鹤亮翅,鹞子翻身,绵绵不断
周而复始。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没有目的,也没有计划
一套拳,你从晨曦闪耀打到暮色弥漫。
只好低头
群山在暮色中低头。匆匆忙忙的晚霞
拆掉了幻影中的庙宇
你也在低头赶路,捏着生死符
仿佛从地府返回人间
树影中有困兽
被施了定身咒。门栓被端掉
一口大肚陶瓮里,雷霆的铰链在崩断
打铁铺里的大铁砧压住了风暴
炭灰已冷却
萤火虫四处碰壁
吸着鼻涕的孩子,扯掉甲虫的鞘翅
晒干的稻草,要么送入灶膛
要么进入牛腹
械斗者举起马叉扑出山寨
木偶戴着金盔,眼珠在转动
修葺一新的戏台
在泥石流中像一只纸糊的灯笼
你在梦中浮现的身体只剩下喉咙
被灌入一个疯狂的大海
村庄在月光中变蓝,蓝色湖泊
像一幢房子,被砸碎了一扇扇玻璃窗
空椅子一直在呻吟
它承受过几代人的重量
一百年的光阴,比一根羽毛还轻
翠鸟飞走了。芦苇已白头
犹未屈服。秋水渐寒
鸬鹚仍在反复练习吞吐的技艺
这残月,像被陨石砸掉五官的花旦
它喊痛。田螺在淤泥中吞咽
苦胆。如何跟缝纫机交谈?一道霹雳
击中瞭望塔的独眼
一场泪雨,缝合了破碎的山河
在花豹眯缝的瞳孔里
乌云翻滚如波浪。请在铡刀下
伸出你的舌头
这一刻,晚风轻拂,湖水温柔
藕有孔。蚌有珠。青蟹长出铠甲
你被钟声掴肿的脸
有一百张被割掉的鱼嘴。
木头颂
木头再硬,也会消失,或化为灰烬
煤炭或化石,但蛀虫层出不穷
并潜伏于通向“无”的必经之路
那把劈开过天鹅湖的斧头
被圆舞曲从磁带中拽出。那把冰做的斧头
被冷雨的针线缝紧了嘴唇
风吹掉枯枝的声音,像蚯蚓被砍成两段
像密林中蹿出的火蛇
被消防员打断了脊骨。盐湖上的细浪
也有历史的蓝色晶体
而被雪藏。草原上的花海
像无穷无尽的彩色册页
而被劈头盖脑的飞沙走石扫荡
野马的瞳孔里
汹涌着蓝幽幽的海。庭院里的石磨盘
被一道癫狂的霹雳击碎
木头分裂成格子,再聚拢成书架
或菜园子上的栅栏
牛羊被屠宰一空
被贮存于冷库。云端上传来的鹰唳
仿佛是远古森林的回声
或月夜中的幽灵
晚霞蔓延成火海。莽原之下
道路宽广而鞋帮脱离
鞋底。无边无际的向日葵
在馥郁的晚风中成熟
并吐出尖锐的瓜子壳。无数张金黄的脸
镶嵌着黄铜子弹,野猪远遁
猎枪报废,那个面容枯槁的男子
牵着马在湖边徘徊
他虽有耀眼梦想,却已锈蚀
一把从不嗜血的宝刀
烂在鲨鱼皮鞘里。
风之影
不管风起于哪里,风吹过的地方
都使事物改变了形状
蒲公英吹到了黄骠马的眼前
仿佛将它的远游与怀念
又吹送了回来
风使少女的乳房
像沙丘发生了位移
风推倒了荒山上一堵孤零零的灰泥墙
像鲁智深将一株垂杨柳连根拔起
风在瞪大的牛眼里
造成了海啸。风将每一株草叶
都抚摸了一遍
风被后头涌起的又一阵风
推了一个趔趄
并踉跄倒地
风吹灭了一个时代的灯笼
和一个山神庙的香烛
风迟早会平息
而又看不到任何迹象
一盏油灯上跳跃着火苗
此火微弱,如独角兽弥留的心跳
如脱离了任何眼眶的眼珠
它在黑暗中凝望着
这不可捉摸的风。
一米菜园
在每一个枝叶茂密的枝丫上
都可能有一只鸟巢
每只鸟巢上,都可能有人造宇宙似的蛋
孕育着生命、爱情和疯狂
我的童年是一片丛林
再小的蝴蝶,也可能被风暴撕碎
有虎啸传来,但无人目睹虎的真容
我只有几个普通鸡蛋
却想孵出超现实的翅膀
我的童年是一只母山雀
拥有分娩一个星座的雄心
和上天入地的自由。但在中年
被田野上残缺的稻草人怒斥:
田园荒芜,阳台上的一米菜园
如何从塑料盆长出乡土诗?
一场暴雨像一记软鞭
抽在脸上。阳台上种植着
荷兰豆、西红柿和大叶茼蒿
但没有扎稻草人
我渴望有鸟雀大驾光临
而不计较有什么损失
但没有一只鸟飞来
好比建好了简易机场
但没有一架飞机降落。
牧鹅记
门前有菜畦,屋后有竹林。菠萝蜜布成了铁桶阵
龙眼树打出的飞蝗石
如骤雨落入池塘。用来晾衣服的长竹篙上
晒着的衣服没有一件不缝着醒目的补丁
木柜雕龙刻凤,条凳四脚朝天
水缸飘荡着瓜瓢
屋脊两旁的青瓦如鲫鱼的鳞片被一阵风吹乱
木窗格子里有一对清澈的眼睛凝视着雨水
鸡披着暮色钻入了鸡笼,这笼眼里的空间
跟天空相通而又束缚着这些翅膀短小的家禽
露珠滋润过的青草,喉咙里有一支欢快的歌谣
鸡鸣振荡着星光,迫使拂晓时的下弦月在鱼肚白中退隐
一挂鞭炮如火蛇缠绕在木架上
这人造的炸雷将村庄的阴霾一扫而光
你年少时持着竹竿牧鹅,在河滩上
这些白鹅模仿过天鹅对着天空扑扇翅膀
你也模仿过戏台上的武生在草地上翻筋斗
你曾经幻想这些白鹅之中有一只会驮着你飞离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