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潜与激荡之间
作者: 卞云飞1
将肉身放进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
那些电闪雷鸣
仿佛就在昨天
就在安逸背后,窗台之外。
我低头,要以文字之锹,趁夜色
在体内掘出一道壕沟。
——敌人
就藏在体内。
2
这虚空的肉身
在这无人知晓,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崇岭里
我要利用中年的两个365天
赋予它局部的意义。
我要放缓脚步
去解决关于过去、当下和未来
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是个体对命运的重大反叛,抑或
反转。
在“断舍离”途中,不再有
对与错的纠结。
我将以长跑之孤独代替远方之孤独
在呼吸与心跳的罅隙中聆听悲怆
或悲悯的和弦
以抵制死亡的要挟。
哦,明月已从窗台升起。时间的海上
我将日复一日穿越年轮的直径
回归来时之所。
3
在母亲的腹中
我做着遨游太空的梦,
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轻而易举。
哦,那不是梦,那是生命之轮回
必经的神秘世界。
而黑暗中的一束光,加剧了水的动荡。
我开始失重,缺氧,跌入深渊
或浮上云霄。
大片色彩,巨幅海水,旋涡,怪音……
逼迫我,
要将我驱离这曾经舒适安全,如今
梦魇四起的太空保护舱。
4
忽想,诗人是不是不修来世的垂钓者?
我在人类的伦理中寻求生命的救赎。
而诗,是不是肉身存在的要义?
因此,我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以它为饵,
以它繁衍生命,以它之精神分泌诗歌——
以磨砺,以纵容,以流放……
5
我曾躺在城市中央公园长椅上
去一个士兵的理想国里扎营——
梦见丹顶鹤飞过滩涂上空,麋鹿成群结队奔跑,
枯枝牡丹旁若无人地绽放……
我曾在冯梦龙的瓜洲,在距沉箱亭不远的一处
车间里成为最年轻的下岗工人。
我曾带着理想去流浪,
去南方四处漏风的潮湿工棚里搬铁,
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吐尽最后一丝苦水后与鼠同眠。
我曾去西北,去炎热的马路边叫卖衬衣,
在古城之上凝望李白的明月。
我还去武术之乡,做那个不远千里
挑战一场又一场击倒或被击倒的民间擂主。
——我还失恋,饮酒,痛哭,
拜一位叫黄蓉的美女为师,
以郭靖的愚钝设计出毛绒玩具……
呃——这个集“武者形 诗者心”
于一身的肉身
曾像一部哲学史里的思想者,
在城市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彻夜拥抱一场
寒流中的大雪。
6
我以诗人之名规劝自己不要活在过去。
要学会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
驾驭忧伤、平和与焦虑。
在种种挫败后,尚可利用一切可能
重构返回太空的保护舱。
我得在一觉醒来后,无论开心或忧伤
都要娴熟安全地
从另一个空间归来。
多年后,我在马拉松跑道上与自己和解,
感受向死而生的呼吸与心跳。
我爱上一个人跑成一万人的喧嚣,
再从一万人跑成一个人的孤寂。
我迷恋多巴胺潮水奔涌,内啡肽
漫越疼痛的快意,以及长途奔袭中
去往另一重世界的神游。
7
我常问自己是否属于人类。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习惯热闹与人群。
但我不是独木,我热爱文字的森林和它的幽深。
我跋涉于荒郊野岭,感受星光灿烂。
我潜伏于城市,体验人情冷暖。
我徘徊于人—兽—植物之间,
感知他们的善良与邪恶,血腥与温顺,
馨香与贪婪……
我在爱情的窗台上
种下一盆万年青,它赐我一个家。
我在春天的黄昏里植下一粒桃籽,
它赐我入世的劫。
我在情感失控后愤怒成一只陌生的兽,
又在她温软的怀里回归成一个熟知的人。
8
“从明天起……”
哦不,那个叫海子的诗人
他显然是说已来不及。
从无数个过去走来,一切如梦幻泡影。
一切即将过去,已没有什么
想不开放不下。
对于伤害,我坦然接受;
对于被伤害,我深表歉意。
我不会再醉酒,更不会酒后失声痛哭。
我也不会站在权势或胜者的一边。
我早已习惯以我的方式去感恩和忏悔,
并提前知晓天命。
如今,这余生的每个白天夜晚,
我还是喜欢与孤独对坐,不语
——茶在陶壶里冒烟,
猫在一旁打着呼噜,阳台上众花
静静地开……
9
我寄居肉身来到这世界,
竭力使它活得比寄居蟹光彩。
这么多年,彼此愉悦、疼痛、伤害、怜悯,
相濡以沫,以孤独慰藉孤独。
它勾起我的欲求,我约束它的妄为,
像矛与盾、盾与矛的争斗或妥协。
像书和文字,跑道和长跑,寺院和钟声……
我带着诗人的天赋(我并不知晓上天
何时何地在体内植下了诗的种子),
像一种有效期的产品,正被时间之水推向失效的沙滩。
——是的,离开。就像我曾离开母体,
离开家乡(后来的故乡),
离开那个城市、这个城市,
离开国度、地球……
我将带着永世孤寂的心前往遥远和未知,
前往来时的太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