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组诗)
作者: 赵亚东
留下来的人依然洁净
这寂静还在敲打你的心吗?巨大的轰鸣
在发炎的喉咙里滚动
当年我一无所有,现在依然如此。
那在大雪中默默点燃灯盏的人,早已转身离去
而那火光还在照亮,
我曾“谬误百出的生活”。
这生活的旷野里,早已经没有野兽出没
只有一只奋力飞起的麻雀
它如何振翅,也高不过那晃动的树梢
索菲亚教堂的钟声丝丝缕缕,化作雪烟
——鬓角上的白发。早晚有一天
我们也会离开这里,就像刚刚醒来的梦中
漫天大雪突然停在半空
堆积成无尽的山峦,又轰然而落
在被掩埋的一刻,我们依然祈祷着
那些留下来的人依然洁净如初。
为冬天准备好荒原
如果牙齿背叛了舌头,在一场大雪中
我们该相信谁?为迷路准备好永无尽头的荒原
为灰烬准备好柴草。眼睛的深渊
雪将永远不能填满。我们没有准备好爱情
就生下了冬的孩子,他正用睫毛上的冰山
修补我们的额头。乌鸦停止了朗诵
而关于我们的传说还在继续。谁会毫无保留地
为我们做证。雪最终可以辨认我的样子
作为一根芦苇,我已满头白发,不再会是
敌人,只能和其他的芦苇簇拥在一起
连绵的雪山倾泻而下,我们还没有倒下去
月光的碎片种在骨头里。
用你的手指作为树苗
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
……还有哪一棵是活着的?它们是否真的会死去
你一棵一棵地拥抱,耗尽自己所有的温度
直到你自己结满冰霜,一个再也回不去家的雪人
到底是什么力量才能让它们活过来?
那些我不能错过的鸟鸣,每当我想从它们的声音里
辨别命运的暗示,来自水底的涛声
就涌上来,穿过厚厚的冰层,而时间的起伏
正在描摹另一个版本的历史。
我所能给你讲述的,也许是我的梦呓
远方的朋友,你应该种下自己的树木
——用你的手指作为树苗。
收集未来的历史。但它能否证明这一切与你有关?
当更多的星星认领浪花,或者一块玛瑙化为
一座火山,我们是否还会依靠这些枝干
它们可能会在下一个季节活过来,但跳动的
注定不再是过去的那颗心,包括时间本身……
自己的大雪
没有人要求我们必须仰望天空
我的天际线,正由外科医生用镰刀慢慢划开
我的这一场雪,已经不需要从苍穹借用
远在南方的儿子,打听雪的厚度
我竟无言以对。我们自身的成色,由过去书写
而构成存在的真相,需要记忆
现在雪越下越大,那正被掏空的已无法填补
那还没到来的,无需祈盼。
我把新写的诗行读给儿子听,那是我们二十年
颠沛流离,被一次次泼冷水的细节
他不回应我,点燃厌倦,眼睛朝向别处
倏忽之间,我的屋檐已经滴水成冰
不离不弃的燕子在焦急地归拢着车马
雪不会袒护任何人
苍穹把一个任务交付给大雪,每一片雪都完成认领
记住这些面孔,锁线装订的账册。
我们都在其中,五脏对应五角形,六腑对应六角形
雪不会只落在地上,被风仓皇地追赶
当我默读儿子从边关的来信,得知他妈妈的病状
雪刚好被裁缝们制成凉薄的冬衣
这些年,我忽略了身边的亲人,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那雪的账册里,又会记录下什么?
雪不会袒护任何人。
我会不会又欠下新的债务,再无力偿还
半夜起来,炉膛的火焰早已熄灭,醉酒的友人
你不知道我是恶疾缠身的人,雪在追问
我还不知道如何叙述我的病情,过去的罪责
烛光在雪中战栗着
我们也是有过好日子的,三五个日落
河边的舢板船倒扣在雪地上,有这几天就足够幸运。
可以靠着这点回忆,这些羞涩的布袋里
叮当的硬币,为剩下的时间结清花费。
端坐在风中,仍有些骄傲,断桨尖锐的刺扎进食指
这只是一个意外,并不值得害怕。
我们讨论这世间到底什么是最公平的
时间,死亡,太阳的光?暗夜的雪地里
烛光在风雪中战栗着。我们因此暴露在群星下
到底是什么呢?从食指流出的血染红了雪野
不!是染成了黑色,月光也被涂抹
不予判决的罪人,雪地上的脚印无法抹去
在找到这个答案之前,我们先要找到容身之所
呼兰河被萧红轻轻披在肩上,我们趔趄着躲进风中
我们不能再小了
过了这座微微拱起的铁桥,雪就停下来了
我不停地咳嗽,南方的朋友背对着我
桥的另一边,雪还在下……
我是该重新回到茫茫白雪中
还是再往前走?在无垠的雪野上
把自己缩小成一个黑点儿。还要怎么样呢?
雪不能再大了,我们不能再小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泪流满面
我们没有孤舟,没有斗笠,严寒中的飞鸟
依然在飞。这就足够了
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贫穷还是富足
这世上毕竟还有许多人
……被大雪遮挡着,被大风催促着
雪人是会说话的
早晚有一天,你会说话的
但是现在你沉默,假装微笑的样子
骗过了所有的人
他们仰头看着你的脸和通红的鼻子
冰凉的手指试探你皮肤的温度
“比冷更冷,只有凛冽地活着
才能保全自己的命。”我理解你存在的方式
甚至也模仿你的方式——
始终默不作声,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漫长的严寒中,你宽厚的臂膀始终张开着
而我是瑟缩的,不仅仅是因为彻骨的冷
……树林里一只鸟都没有
而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
这首诗的最后一行
这条江可能已经死去多年了
它的流淌是多么无辜,那些隐忍的波浪
多么无助。我在努力写一首诗
在你眼睑存留的夜色中,风缠绕着指尖
只需微微转过身子,就能躲过月亮的碎片
但你没有。作为一个雪人,你只要轰然倒下
就能填补我写不出的最后一行
——但你没有。
被春风掏空的心
很多人说走就走了
死神诠释了无常,突然松开的手
诠释了决绝。我们刚刚送走的朋友
掌心还有余温,用来和活着的人握别
雪白的床单溢出消毒水的味道
每一次告别都让人沮丧
但又要返回到人海中——
一边感叹着生命的脆弱
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还能活下去
我们总是这样:恐惧死,而又厌倦生
当你被一层层地堆起来,被雕刻出
人的轮廓,挺直的脊背,有力的大手
……睁开的眼睛和紧闭的嘴
大雪是你的父亲,寒风是你的母亲
万物惧怕严冬,而你惧怕春天。
没有人看见你在春风中流下的泪水
缓缓地坍塌,慢慢把自己杀死。
——没有人会来和你告别
你被春风掏空的心,到底有没有生离死别的疼痛
凡是被雪人看见的
古人投出的标枪还在雪中飞翔
我们忙着把滑雪板塞进汽车后备厢
天气一天天变暖,世间的孩子
都在长高,只有你一天天矮下去
我怕冷,而你恐惧灼热的心
死亡以温暖的方式
掏空你的肺腑。慢慢倒下的
伟岸的身躯,没有恐惧的人生
就没有任何意义。人们匆忙逃离
虽然躲过了古人的标枪,但还是来不及
躲过你睁开的眼睛。凡是被你看见的
都将成为你,或者你的影子
缄默才更可信
在一个雪人的背后,是从山林中移植来的白桦
它们规规矩矩地站立着
仿佛被施了某种魔法,其实在这世上
没有一只眼睛是空的
只是假装看不见而已
……我们写下的,大多不够真实
而你的缄默才更可信,即使被那么多眼睛盯着
即使被尖锐的枝桠顶住苍白的肋骨。
你能不能听见我大声歌唱
有些人不会再来了,脚印已被新雪覆盖
红色围脖被风越拉越紧
只有一个独自飘荡的气球
围绕着你。防波堤把我们带向远方
而江水从不会倒流。我努力踮起脚尖
却依然看不清你的眼睛
远在西双版纳的儿子没有接听我的电话
微蓝的薄雾发出清脆的响声
寒意不知不觉刺进胸口,我想面对你
大声歌唱,不管你是否能够听见
我在诗歌中把自己打扫干净
我们更容易迷失于自身的浓雾
——写诗,是为了拆掉内心的篱笆
释放那个白发苍苍的孩子
其实活着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事
……当我在一首诗中把自己打扫干净
雪人高高伫立在原野。
隔着一场大雪的距离
你所认识的白桦眼睛都朝向别处
而枝桠斜斜地伸进雪中
在这原野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场雪的距离
芦苇起伏着,但是并没有发出沙沙的响声
雪包容了这一切,而唯独你还在试探着
一枚裂开的铜钱……
一半深埋在雪中,另一半卡在冻僵的眼睑
我厌恶这秩序,绕不开的路人
脚印没有很快就被遮蔽,就像这半生的辩解
你冻僵的手指,此刻指证了乌云的戾气
藏起你的双手
我无数次地奉劝你,藏起你的双手
或者其中的一只。我们亮出的太多了
……雪仍然无可奈何。
天空交出了它的混沌,人类坦白了自己的沧桑
我们的孩子,昨晚还出现在梦中
一个无比愧疚的父亲,把所有的大雪都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