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可明辨处寻找明辨的可能
作者: 林馥娜何为好诗?一直以来,判断一首诗之为“好”,读者、诗人及诗评家们各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更遑论评价标准的确定。其中因由既有董仲舒说过的“诗无达诂”的审美素质差异,也有论者不在同一评论语境下的各自言说。
在张德明《新诗价值评判的两个层面》这篇文章里,他把形式上的、技术上的多种考量排除在外,将评价条件精确到价值观念上的两个层面,即“最重要层面”来谈,他认为“历史与美学这两个维度,是评价一首诗高下优劣的最重要层面”, 可以说是抓住了接近核心的层面。相对于这两个层面,其他许多诗歌元素是属于诗的外在部分。诗歌内在蕴含的历史眼界,是由作者把具体之诗思放在历史视野中去观照之后创造出来的,既具有历史性的经验,又被赋予其新的认知,支撑起来的诗核才是一首诗境界高低的关键。修辞等其他元素在学习中可渐行精进,但心灵境界需要多方面学养,甚至需要有一些天分的加持,这种综合功底,才是认知高度上的分水岭。
从历史维度这一层面上,张德明把评判价值分为“好诗”与“重要的诗”。他认为:“……百年新诗史上并不缺乏‘好诗’,但非常缺乏‘重要的诗’,也就是说,中国新诗在一百多年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已经初步确立了一定的审美范型,在生命经验的艺术传达和文本铺衍的结构套路上建立了一些有效的书写模式,在此基础上诞生出不少字正腔圆、文从字顺、情感明晰、结构完备的‘好诗’也就在情理之中。与此同时,一百多年来的中国新诗发展还显得异常迟缓和滞笨,有着独特诗学价值和历史意义的诗人与诗作并不多,也就是说,‘重要的诗’还很缺乏。”
先来何谓“好诗”的讨论,张德明所列的“字正腔圆、文从字顺、情感明晰、结构完备”这些界定,还是包含了诗的技术等外在因素,诗是一种高度提纯的综合能力结晶体,很难说真的可以拆分出某一个单一的层面来做确定性的分析。什么样的人写出什么样的诗,是一种浑然天成互相匹配的书写。写作题材本没有大小之分,但各人切入角度的差别及视野宽窄会影响诗歌的丰富性与深刻性。个体琐事也可以写出大境界,社会大题材也可能写成小格局。而从创新角度来说,诗是存在相对而言的层级的。比如时代现状相对于其他题材来说是新的,没有可借鉴的经验和已然形成的意象,故需要作者具有处理当下事物的能力和提纯经验的创造力,这便在写作难度上形成了层级。
而在美学维度上,张德明从“好诗”中也甄别出“好”中之“非好”的一支,而且是占大部分的一支。他说:“文学史只收纳那些独创性意义更大的、具有一次性特征和巨大穿透力的先锋性文本。文学是厚的,但文学史必须很薄。在这个基础上,‘中间状态’的诗歌或许是具有文学意义或者审美意义的诗歌,但绝不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诗歌。”他对这种“中间状态”的诗进行了批判,这就进入了“重要的诗”的辨认上来。
在“重要的诗”的界定上,张德明认为:“应该是深刻地切入了历史的脉管与时代的肌肤之中,将一个特定时代的社会政治与人文景观进行了深度彰显的艺术之作。‘重要的诗’是‘好诗’中的好诗,它是诗中的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客观地说,只有‘重要的诗’才能进入历史的描述中,也只有创作了‘重要的诗’的诗人才有可能具备进入文学史的资历。”张德明的这些思考,对于辨认好诗、重要的诗有一定的可操作性。但一个作者为入诗史而写作是否可能?修为与境遇到了临界点,才能成就重要之诗,唯有真诚地精进诗思与诗艺,才能渐近于此临界。另一方面,也很难说诗歌史有足够的眼界与气量去发现、容纳重要之诗。比如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与呈现,往往超出种群及国别而流于野,中外皆然。
而重要的诗,其实还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有的作品对作者个人写作历程来说是重要的,或在写法上提供了新的角度,但并不是历史进程的开拓之作,是“重要”中之“非重要”。另一方面,是杜甫所说的“篇末接混沌”之作,这才是真正重要之作。真正的好诗,是具有思想性的,其中贯穿着审美理性和个性魅力的气息,这种难以穷尽的灵魂暗香永远比一时的惊艳更沁人肺腑。而具有诗歌价值的文本淘洗与存传,需要热爱诗歌者有持续的文化自觉。大到有意识地为诗歌史留下文本与线索,为文化的传承接续脉络的各种诗歌专题、选本的持续梳理者;小到个体诗人的担当精神与对诗写“自由”尺度的把握,以及诗艺上的磨炼与创新,都是文化自觉的体现。
当然,所谓的“标准”也是相对之论,最终还是在具体文本上具体分析,才能界定一首诗的质量,很难将某一标准作为标尺去度量任何诗。因为一首立意“好的”、“重要的”诗有时也会因为作者使用语言的精准与否、语感处理的到位与否而产生不同的效果。
一首好诗因其所指和能指的多层重叠,可提供多种解读的多义性。最好的诗既可说,也不可说,因其内蕴的丰富性,说则可能失掉了更多可能性,而有些只可意会的部分,说了总觉得未能尽意。对于新诗评判标准的讨论,永远无法给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准则,我们只有将认识到的问题或方法,摆放到桌面上来掰扯、讨论,从这些条分的细部上进行条分缕析的思考,才可能逐渐明了何者为好、何者为重要。新诗一直在发展中,审美也在不断更新中,重要的是,我们依然要有如张德明这类诗评家,不懈地倾注批评热忱,在无可明辨处寻找明辨的可能,从而促进新诗的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