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老书（组诗）
作者： 北野谚语
埋在雪里的孩子
像蛇在沉睡
包在纸里的火
在变成灰之前
先在森林中变成了阴影
五十年前，我躲在墙后
一个女人，喊着我的名字
整整找了我一个冬天
而我这个蛇蝎心肠的人
始终捂着嘴，没有出声
——“纸里包不住火，雪里
埋不住孩子。”我用母亲的谚语
把自己藏在了风中
草丛里的母亲
我在草丛里，找到母亲
我和她说，我从小卖铺买了许多
好吃的给你，母亲嘴唇
蠕动，没有吱声
我说母亲，我有好多钱要送给你
这些钱，我是用另一种钱换的
它们印得不好，你要骂
就骂那些纸贩子，他们心黑
母亲把一瓶白桃罐头，藏在
火盆后面，她说
这个瓶子是留人用的，它装着
你妹妹的命和一些咒语
谁也不能偷吃，不吉利
母亲把油灯，举向空中
草棚里的夜色，罩住了三匹牲口
白马，黄牛，黑驴
这巨大的财富，把整个院子压得倾斜
母亲听见它们从黑夜里
传来的咀嚼声
说：我的祖宗啊
你们是神灵给我点的三盏灯
母亲在山坡上，挖野菜，打猪草
把花麻捆背在身上，那是
一座移动的山峰
公社的梯田，像她手工编织的
围巾，它们紧紧勒在她脖子上
阳光和月光互相换着
照见了她汗森森的面孔
一场雪后，纸幡插在松林里
母亲一个人倒在了山冈上，她累了
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风吹着，月光照着，她肺叶颤抖
夜色里仍然传来
她一生都无法停止的咳嗽声
想念母亲
池塘的光，起于无声的波纹
白雾在树林里闪耀
它的绒毛，接近了悬崖的嘴唇
你从空中看到这一切
眼睛里倒出的水
落向了母亲起伏的屋顶
母亲在河边弯腰拾草
她未老先衰，不停地咳嗽
肺里像住着几架风车
一双翅膀被反复关闭和打开
她枯萎和劳动的原因
让我心惊肉跳
这样的岁月，一直坚持了
三十七年，贫穷的孩子仍然活着
而母亲已经熬不住了
这个夜夜疼痛、叫喊的身体
一生都让我抽搐、绝望
我觉得人生就是一条死胡同
它从来就没有出口
现在仍然是这样，那些
熟悉的背景还在，它们漫无边际
郁郁苍苍。忧伤，孤寂
河水默默地流向远处
只是其中没有了母亲，没有了
那个弯曲的身体
那个我想要紧紧抱住的身体
现在我的怀抱里
只剩下了疼痛不已的空茫
像收割后的田野
含着空荡荡的风声
阴影
浩渺无垠的天空下，送葬的队伍
经幡唿哨，母亲哭昏在路旁
她被村里人抬着，送回了老屋
而我陷入了一部老电影里
我扮演的角色是摔丧盆
给送葬的人
磕头，为向西的父亲指路
爷爷哑了，姑姑疯了
奶奶天天站在碾盘上唱
“世间的苦啊，你饶过我吧！”
秋风零落，芦花浩荡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也走不出
那座苍黄的山冈
在默片里我是孩子，在今天
我却是一个老人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我的心中，始终压着一座
苍黄的山冈
死亡，每天都高高升起
死亡是一轮太阳，有时候
它也是一轮月亮
或密密麻麻的星空，它炽热
寒凉，高高在上
我在生死之间，寻找消逝的人
我在生死之间
慢慢地，也变成了一座山冈
我希望
我希望有个男人，坐在月光下
静静地陪我喝杯酒
一个愁肠百结的男人，一个
命如游丝的男人
我们四目相对，流泪，一言不发
但我们理解了泪水的意义
我希望有个女人，站在路口
白发缤纷，双手颤抖。但她的眼睛
格外有神，当她看见我的时候
她哭着，喊出我的乳名
我希望有个怀抱，能紧紧地
抱住我，让我哭一哭
这个怀抱，是我最后的坟墓
这个坟墓是母亲
留给一个孤儿唯一的陷阱
它装着我的破碎，泪水
和一生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