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胡椒粉读过漫漫长夜

作者: 桑克

所谓文学胡椒粉就是文学八卦,就是文学圈儿里忒好玩儿的人或者忒好玩儿的事儿。套用电影《大话西游》里面周星驰扮演的人物至尊宝的台词就是,这类八卦最适合打发我们这种职业熬夜人兼专业熬夜人“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如果我们把文学胡椒粉当成一个人,可以说它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如果把它当作一个读者,而把漫漫长夜当作一本书——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写过一本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我一度把它当作出差必备书——就可以说文学胡椒粉读过了漫漫长夜。主客位置颠倒一下也成立,漫漫长夜读过了文学胡椒粉。更狠的人还可以把读过替换为写过。不过为了严肃起见,这次咱们不聊街谈巷议花里胡哨不大靠谱的文学八卦或者文学胡椒粉,单聊已经付诸文字而且看起来一本正经经得起时间老人家考验的,而且是并不容易被谁谁反驳的,甚至犹如江中石一般稳稳伫立的回忆八卦或者文学胡椒粉。其实这玩意儿撒多撒少无所谓,关键词就是一个字——好玩儿。

八卦胡椒粉分高级低级。高级的英文是high,可以译为“嗨”;低级的英文是low,可以译为“陋”。高级八卦胡椒粉书细论起来挺多的,随便捡两本聊聊。

第一本《写作人:天才的怪癖与死亡》,是西班牙人哈维尔·马里亚斯写的。你可以不知道他写小说,但是你必须看看他这本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书里提的死亡暂且不说,就说所谓怪癖或者八卦。无论书里八卦成什么样,此趣味都算不得什么恶趣味,往好里说,它可以算是为今天的作家诗人们建立了一种自得其乐的氛围。哈维尔在书里说作家威廉·福克纳沉默寡言,让我想起毕生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先生也一向沉默寡言,而且朱先生还仔细计算过他每年说两句话的时候多少天,说三句话的时候多少天,奇怪得很。更让人奇怪的是福克纳居然没读过莎士比亚,让人极其困惑。如果他没写出东西来,不读莎士比亚就是个问题,而他写出来了不读莎士比亚反而成为美谈。我其实并不同意这个。至于福克纳极少看电影……哈维尔说他一辈子只去过五次电影院,倒让我想起亡友戈麦,也极少看电影。我恰好与他们相反,非常爱看电影,当然看的电影并不主流。

作家约瑟夫·康拉德也怪,哈维尔说他讨厌诗。这可算是给某些打着灯笼找诗歌毛病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并不体面的借口。如果我是一个促狭鬼,我就号召全世界的所有诗人们都不看康拉德的小说,但我不是促狭鬼,而且我的号召也不会有人听,所以这个号召也就是说说而已。当我们冷静下来仔细端详康拉德的单片眼镜的时候,就会发现康拉德其实心口不一。他说得那么狠,也不妨碍他在小说《黑暗的心》里明目张胆地应用诗的方法,也不妨碍他喜欢阿瑟·西蒙斯和一个法国小伙子的诗。阿瑟·西蒙斯写的《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很牛,牛到年轻的艾略特都因此迷上了象征主义。阿瑟·西蒙斯的诗写得咋样?还真不错,但是说他比艾略特写得好恐怕很难服众吧。还有就是我超级喜欢的作家老陀,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曾经特意拜谒过他在莫斯科一家修道院附近的墓地,我住的这座城市甚至曾经有过一所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学。但是康拉德就是不喜欢老陀,不喜欢的理由更奇怪,仅仅因为老陀是一个俄国人。虽然哈维尔没有细说其中缘故,但是我并不困惑。仔细想想,即便按照私人逻辑,也能想出来三四条理由。但是这些都是猜测,自不必言。

哈维尔还说过,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怕活老鼠。以我的经验,活老鼠哪有死老鼠可怕?这些实在不算什么。关于乔伊斯的隐秘爱好部分其实并不方便公开谈论,倒不是因为洁癖使然,而是因为我更想谈谈哈维尔笔下的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我在一篇随笔里说过他曾是我的年度君主,虽然我从来护短儿,但还是会有啥说啥。里尔克和老托尔斯泰相处的事儿大多数人都知道,但对其中个别细节不甚清楚。比如老托尔斯泰问里尔克都在忙些啥?里尔克说他在投身抒情艺术,也就是写诗。老托尔斯泰“把所有抒情艺术都贬抑得一文不值,并声称任何人都不该在这上面浪费时间”。里尔克肯定没吃这一套,否则未来人类就会缺少一个伟大的声音。这事儿不免让人气闷。连康拉德、老托尔斯泰这样的人都看不上写诗,况且俗人?这种恶习真不是可以用怪癖两个字解释得通的。他俩这一点儿实在比不上作家毕飞宇,毕飞宇在《小说课》里说:“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常说,要想真正理解语言,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诗,它可以帮助你激活每一个字。”诗人们心理得了这样的小安慰,再加上气量大,没一个和康拉德、老托尔斯泰较真儿。置换到今天的文学环境,也足以显示诗人们的成长压力之大,但是投身写诗的人谁又在乎这个呢?写诗挣不到几个钱,更不能指望写诗养家糊口,恰恰证明写诗的不功利。这里倒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忍不住为诗辩护一两句。

大多数文艺青年都看过电影《走出非洲》——看过小说的人不多——也很容易把电影中由梅姨扮演的凯伦当成小说作者凯伦,因为小说是自传体性质的。但是哈维尔描述的小说作者与电影中的凯伦完全不像一个人。这让我怀疑作家在描述自己的时候所怀揣的爱与怜悯可能是银河系级别的。读者们或许知道,凯伦·布里克森男爵夫人也就是伊萨克·迪内森,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在各种转述中除了优雅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共同点。最离谱的传闻说她其实是个男人,等她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传闻才被击破。她本人非常瘦,戴着大耳环,画着浓重眼影,与梅姨没有丝毫契合之处,尤其做派,更是与她笔下凡事亲力亲为的描述相距甚远。她非常想见玛丽莲·梦露,她的闺蜜卡森·麦卡勒斯就安排了一个饭局,请来了阿瑟·米勒和梦露夫妇。说起麦卡勒斯,她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和《伤心咖啡馆之歌》虽然没有《走出非洲》那么出名,但其文学价值远在《走出非洲》之上。这是有公论的,请参考各种文学史教材和专业评述。不必多说,单说四人饭局上,迪内森当着梦露的面,就对梦露的丈夫阿瑟·米勒的饮食好奇极尽鄙视之能事,一点儿面子不给,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日后迪内森和梦露成为新闺蜜。好生奇怪。还有就是迪内森对情人的掌控,用现在的时髦词儿就是PUA,用哈维尔的话说就是,“她的观点经常莫名其妙,却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迪内森64岁的时候还有个情人比她小三十多岁。非常不幸,她的情人竟然是个诗人。呵呵。然而迪内森在他面前仿佛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实在想象不出来是啥样儿,所以我建议读诗的人千万不要把诗中的“我”全当成作者本人,且不说还存在一种面具写作技术。

《写作人:天才的怪癖与死亡》里写了不少作家,其中,哈维尔提到的唯一亚洲作家是三岛由纪夫。我认识的诗人高桥睦郎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他在《三岛由纪夫三十年祭》里说:“遥想先生当年,其悲愤可察,而其理终未明也。”

和哈维尔的八卦胡椒粉书比起来,《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是正经自传。书嘎嘎新,译林出版社刚出版的,诗人、翻译家杨苡口述,余斌撰写。书的特点可以套用杨苡喜欢用的词儿——好玩儿。杨苡在书里说,电影明星白杨年轻时候整过容。我一直以为整容是韩国特产,没想到几十年前就有演员整容的传统。杨苡还说,施剑翘姐弟长得不好看。施剑翘是大名鼎鼎替父报仇的女侠啊,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里周韵扮演的角色原型就是施女士。杨苡还提及,姐夫罗沛霖在重庆做地下工作时候的上级是孙友余。孙先生更不简单,因为他在作家张洁的小说里和生活里同时扮演着重要角色,且不说两人结婚离婚云云,也不必比较张洁的两部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和《无字》之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孙先生,单说百感交集的结论,单说好玩儿里蕴藉的家国宿命,就有点儿说不尽的意思了。

这本书我拿到手就读,同时担心读完了怎么办。人贪,一旦滋生好感觉就总想让它长生不老。这本书我不是从第一页看的,而是直接跳到西南联大部分。从现代诗传统来说,我对西南联大感情殊深,甚至把西南联大出身的穆旦先生列入传承谱系,也就是不管天堂里的他老人家乐意不乐意,我都以他的诗弟子自居。这种前因就仿佛在我屁股后面安了个小马达,让我读得飞快,简直赶上了巅峰时期的110米跨栏明星刘翔。你们不会不记得他吧?如此蹦蹦跳跳读,还是把书读完了。读完之后两手一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心里也空荡荡的。想来想去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只有“怅然若失”四个字形容最合适。

联大那段,因为读到巴金的二哥大李先生,又把前面与大李先生关联的部分找补出来看了。不管杨苡本人对爱情的定义是怎样下的,反正在我们这些后人看来她和大李先生的感情当然就是爱情,而且是纯真爱情。按照我的理解,你对一个人念念不忘,总想和他在一起,这就是爱情。如此这般,把杨苡与大李先生的关联段落拎出来,就全是爱情的钢铁实锤,比如杨苡在去昆明的途中完全可以中止行程,去美国留学或者留在香港,但是因为与大李先生有约而没有终止。还有就是多年之后从巴金家里找出来的大李先生的遗物和照片……他们的爱情让人感动。感动太俗了,但是除了感动之外真的找不出一个与之类似的词儿。虽然我当时没有流泪,只是眼眶湿润,但是眼泪还是在一个意外之处出现了。

这个意外之处就是,杨苡与老友陆智常多年以后在一场签售会上见面,让我忽然老泪纵横。这不是因为陆智常,也不是因为杨苡,而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熟人穆旦先生。穆旦先生对杨苡一向厚道,明明知道杨苡的诗差点儿火候也还是不忍明说。穆旦先生的为人让人不得不伸出大拇指。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把穆旦先生当老师,虽然没有物理见面,也没有发生过世俗意义的师生关系,但我就是把他当老师。所以我对穆旦先生,不是仰视,更不是崇敬,而是一种非常亲近的感情。我之所以流泪还有未来岁月磨砺的原因,当然也有把陆智常看作穆旦先生与杨苡感情交流见证“灯泡”的意思,甚至不揣冒昧地把他看成二位感情的遗留之物。这个感觉非常怪,所以请读者原谅,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有点儿感情混乱不知所云。书里的杨苡自己也很赞同穆旦先生对二人感情的界定:More than friendship, less than love.多于友情少于爱情。穆旦先生对杨苡和大李先生的感情极其尊重,颇具君子之风。克制之爱比放纵之爱更让人唏嘘不已。

有人不理解大李先生,可是你看看夏济安先生日记书信里的各种暗恋纠结自苦或能明白一二。自尊心强恐怕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恋爱方式的差异是主要的。内向的人害羞的人打开自己难于上青天,何况大李先生的家庭牺牲,大李先生的不愿意牵累杨苡……爱人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让自己的爱人少遭罪。如果对照巴金的长篇小说《家》,读者就会发现其中的觉民原型就是大李先生,但是大李先生本人的隐忍性格又太像觉新了。

有些人与事,杨苡会在不同段落里重复提到,具体文字却有差异。这不仅说明印象的深刻,也说明回忆的散散落落。当然有时角度也不一样,比如两次谈及施剑翘姐弟跑警报的词句就不同,内容却一致,也就是说,不管记忆乱成什么样子,它还是会保持基本面貌。这本书说的是杨苡26岁以前的经历。她似乎不大喜欢赵瑞蕻。从书里看,赵确实有问题。后来又寻思,“卧榻无孝子”,远处的人往往缺点少,近处的人往往缺点多。能一起过一辈子说明杨苡还是喜欢他的,不能用简单隐忍阐释一切。我并不想为赵说话,但还是要说,开始的情况与后来的情况应该并不相同。两口子一辈子凑合让人害怕。“志同道不合”的说法还是有点儿诛心。子女不会接受这个,纪录片《九零后》里的杨苡也不会接受。

作为读者,应该感谢杨苡的坦率与分享,还要感谢余斌的认真与用心,这个可以参阅书后的《书成漫记》。事实自己会说话,这就是事实的魅力。每一代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但又极为相似。八卦好玩儿就好玩儿在有趣之中仍旧存在着时间性与历史性。还有出现又消失的过客,有人记得名字,比如杨苡的中西同学冯德福,有人没有名字,比如和杨苡在里屋大声聊天让外面办公的朱自清和沈从文不高兴的两个航校青年。翻过聊天的这一页就写着两个青年的结局:其一在训练时飞机撞上屋顶,其二在空战中阵亡。我欣赏杨苡的一句话,“……我不感兴趣,也从来没弄懂过,同时我与各种运动都是疏远的,但我最基本的判断和态度,或者你说常识、价值观也行,都是新文化给我的。”我们当然也会有自己的判断与态度。所谓贫穷限制想象力,其实是双向想象力,上下双方都不了解对方。而我们正在试图了解与人有关的一切。了解就是阅历阅世阅人。这里的阅就是阅读的阅。无论撒多少八卦胡椒粉,全都假装享受之,因为这也是一种文学人生的融合滋味。

2023年3月8-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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