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肯定了什么(组诗)
作者: 崔岩崔岩,1972年生于杭州,浙江省作协会员。诗歌发表于《诗刊》《文艺报》《星星》《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江南诗》《长江丛刊》《山西文学》《特区文学》《北方文学》《西湖》等文学报刊,作品收入多个选本。
时间肯定了什么
你看不见的,时间都能看见。
譬如一座坚固高矗的铁塔,从钢材内部
缓缓渗出红色砂土状杂质。
铁塔深植的山体内部,巨大鼓风机
将气体持续压入逼仄空间
山腹缓缓隆起——仅凭气流支撑
整座山体,植被、石块、土壤
经不起洪水轻轻一击。
泥石流频繁,预示了什么?
干涸的泥石,是已被干燥的空气收服
还是另一种按兵不动?
我们看不见的,时间都能看见。
时间无法肯定什么,它所看见的万物,
一如它本身呈稀薄液态
稀释一些,带走一些。
钟 声
洪钟隐忍。时辰未到
它就把疼痛悬挂起来
把沉重悬挂起来。
捕捉,并收纳
风中的闷哼。用沉默作为刻刀
一勾一划,替自己文身。
此刻,明亮的时间让它欢欣啼鸣……
——这是否可以成为深渊
阻断或者交割,旧如青铜的曾经。
而事实上:金属的呐喊被久久荡开
在崭新容器里波纹轻颤的
仍是过去的回声。
纸 船
情愿它搁浅在荒莽热带
某个废弃岛屿的肮脏海滩。
情愿它被封印在南北极
某座悬浮于中庸,漂泊于局限的冰山。
再不济一些:情愿它沉入水底
与鱼类为伍,被暗流卷起的泥沙
深深掩埋。
曾经以为:
它会沿着城市的沟壑进入真实的河流
在那里洗净身子并顺从河道指引一路向海。
立于浪尖御浪,驾驶激流过坎……
留有我字迹的船体泛黄甚至溃烂
柔韧的纸张早已破损为褴褛
它仍未解构,绝不坍圮。
少年时折叠的纸船
选用最白、最厚纸张折叠的纸船
——我为它设计过无数结局
却没能预料:在这个无所事事独处的周末
当我就着中年的鸟鸣吞下清晨的降压药
点燃今天第一支烟——发现它
已默默返回,静静停靠在脑海
年久失修的港湾。
意 连
笔尖短暂挑起。而手势亦然。
一条墨迹中出现豁口
纸上——赫然的深渊。
那相望而又相斥的两端
震灾时,硬生生分裂的山体
在之后的岁月里各自葱郁。
对视的河岸,共同怀抱
流淌着的惘然。
美学。流露暴虐的一面:
隔着深壑,永远无法并拢的铁轨?
吸铁石,以正负两极相对
在磁力恰好不及之处,保持的静止?
——两只,想要竭力够住对方的手
那遥相碰触的指端
被某种不可抗力于笔尖微提之下
永久固化于,某个刹那间。
雪
那么多虚度的时光
是被谁掷于高空
又被谁撕成碎屑,凭空扔回?
那么多点点滴滴,被谁
凝为面目一致的晶体
覆盖万物,使万物同时具备了
往事的特质
——轮廓清晰,而色泽失去?
那么多笼罩在现实之上的
凉薄的,冻结的,时间的碎屑
需要多久,方能消解?
春 天
瘦的盲者穿上青袍
水边、山道、房檐……
整个世界是他们修道的学院
色彩的大师随意站立,聋哑的他们默念咒语
个体的领悟被全盘捧出,一朵朵、一丛丛,
那是人类无从知晓的色的配比
华丽装束的舞者、挑刺儿的批评家
翼翅薄而剔透,置喙于植物们小小的作品
嗡嗡的阳光之下,世界轻盈飞起
油菜是不讲理的风暴——暗自淬炼
阳光中的黄,齐刷刷列出方阵
呐喊着一式一样的口号
你深信——死去的,会在这种将沸的场景
趁乱复活。每个春天都是手足无措的
久别重逢,让你无声而泣。
果 园
一个猝然的结局——
苹果从枝头重重砸落在地面。
无法预知,来不及伸出手去阻拦
不能终止这巨大的进程。只能默认。
我们为一只漂亮苹果的坠毁感到难过
甚至关闭嗅觉,不愿捕捉那只
碎裂苹果的最后的香气
并庆幸于其他苹果仍攀在枝头
保持着红彤彤的、甜香的沉默
庆幸于,我们的难过是那么短暂。
当我们离开果园,果树林的颜色
在回望中转为浓密。
曾悬挂过那只苹果的枝条
仿佛从背后悬挂住我们
在黄昏的风里,纤瘦和暗淡。
生僻字
它们,具有唯一的读音
和义项。通常,它们安静地坐着
与其他生动的、常用的、多音多义的字
分享着同个页面,却不会占用
太多的地方。它们不太参与叙述
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种
自带着年份的叙述
有时,它们必须与别的字
一起被使用,它们想:嗯,这应该
算是朋友了吧?而在字典中
它们只能遥遥祝福,永不可能
彼此探望。其实它们不愿意
被过多地提及。甚至有的
已因此被人们淡忘。不过,这正中
它们的下怀。它们很乐意成为
可供查考,却不易被读出
受我尊敬和艳羡的:字
惘然记
铜青与铁红
总归会沁出紧实的身体
——作为良药,时间的副作用
让一切都生出老年斑。
我们以为早就被这副药剂
消弭的东西固执隐身于身体内部
当你觉得衰老仍离得很远
它们从业已松弛的组织里缓缓渗出
让你记起,你以为早就忘却的影像
——那些葱白与葱绿
那些细叶、那些尚未在风雨中空摇的枝
谷物们齐刷刷举起的青涩的针
而此刻你望着深邃镜中浮于表面的自己
你望着刻在自己表面的,流水细密的痕迹
被时间的灰烬染为霜白的须发
恼恨这些不洁的白无法用清水洗去……
你知道:对于下一秒而言
记载此刻的字迹已经被火焰蚕食
迅速成为追忆。即使在个体的简史中
也不值得留存只言片语。
镜中人
你要,爱自己。如同爱
与你对视着的——那个幻影
请伸出手去,与他的指尖和手掌
相触、相抵。请纠正大脑
反馈的信息——那不是冰冷的平面
他的手,具有温热的饱满
果决的弹性。是的,基因里
隐藏着不可更改的信息——
多少虚像被错误地指认,而真实
存在的,时常因为光线的映照
被压缩成扁平的形状
提前成为颠倒的、失温的东西
一张旧照片
他是陌生的。他幼小,却已自带
枯黄的色泽。他被摄影师手中的摇铃
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闪光灯
于瞬间划过眼睛,而下一秒
他惊惶的表情,被永久略过。
他应该,对一切怀有好奇。
“幼童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事物” ——
闪光灯刺眼掠过的那一刻,他或许
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
隔了半个世纪的光影,细细地看他。
照片背面,书写着“岩岩一百天”字样
母亲说:“字是我的字,但这照片,
我忘了。” ——那么,他是谁?
连同十字街口那间拥有透明橱窗的
国营照相馆,以及一头钻进巨大照相机
后面的遮光布,一手攥住相机气阀
一手熟稔摇着铃铛的摄影师,
很多人明明知道,却仍然疑惑:它们
是否真的存在过。
淡 墨
世界太过绚丽
炽烈阳光被棱镜切割
梦幻被涂抹于事物表面,伪造春天
疏离燥热。应遁入空山,闲坐净石
脆亮鸟鸣反刍古朴诗句
咀嚼词汇。吞下五味,唾出寡淡
借松风,将陷落俗世的半缕灵魂细细研磨
再加清泉七钱、浊酒二两
调和成墨
以草叶捆扎松针,山岩作画
饱蘸薄雾,寥寥几笔绘一纸净土
有人经过。清白如我。
我们只可以带走一片叶子
这么多鲜花、枯叶、流水
我们走过以后,留下一地的赞叹
悲悯。带不走一朵花瓣
她终会腐败、蜷曲
掬不起一捧流水。掬起的只能是
流水的后世,而非今生
但我们可以带走一片叶子,一片
枯黄的叶子。它的脉络
脆弱而又坚定。
走到现在,生活给我们的指向
已是如此清晰——我们捧着
落叶。仿佛捧着一幅阡陌分明的地图
我们沿着叶脉固有的经络
头也不回地前行
黑 鸟
黑鸟总能更先看见我
它是:扑闪的翅膀和失措的背影。
它从错综复杂的枝叶间掠走
给我留下,盘根错节的空。
白 鹭
灵山故地左岸
沿江公路另一侧的田地里
一群白鹭栖息于此
大巴车上的人用欢呼给以赞叹
——弯曲的颈项,饱满的胸脯
就连觅食,也有闺秀般优雅的样子
洁白。白得那么格格不入
又刚刚好,作为绿野的配饰
你看它们:时而闲适、时而翻飞
然后又平静下来。并以此往复
像一些摁不住的念头,时不时就
痒痒地,撩拨一回
留 白
不必再说了。要说
也无非是将现有的画面
再费尽心思地,引申一遍。
空白处不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