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代
作者: 但及我们越往时间迈进,过去将离我们越近。
——(法)米歇尔·图尼埃
1
照片是黑白的,泛着黄,轮流在同学的手中传递,最后通过阿坤之手递到我面前。他让我猜,我是哪一位。
哎,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问题。
三排人员,或站或坐或蹲。照片上方有一行印出来的字:“五泾完小第七届全体师生合影,1976年。”脑海在飞快地搜捕,记忆也在全力回撤,我似乎从没见过此照。许梅芳老师坐一旁,他说:“是的,毕业了,走散了,没印给你们,但这就是你们当年的小学毕业照。”照片里,孩子们目光清澈,表情木讷。一张张脸似曾相识,又有说不出的陌生。
2017年12月3日,小学同学聚会,我们来崇福镇探望老师。四十多年未见老师,他头发全白,八十多岁,坐轮椅,精神尚佳,音色洪亮。他的家不大,八九位同学一来,沙发、凳子全占了,显拥挤了。
照片上黑压压的一群孩子,个个相似,稚气未脱。哪一个是我呢?时光便是如此无情,恍惚如同梦幻,确认,否认,再确认,再否认,记忆之门时开时闭,再把零碎的、如烟花般的人与事从时光的隧道里奋力拉出来。
我认出了我自己。最前排右侧第三个,蹲着,最小的个子。脸是尖的。布鞋,布衣,红领巾。
我们是坐挂机船去新市的,毛猪一样装满船舱,一群人还不时在打闹。照相馆橱窗里贴着放大的照片,热闹的马路就在身后。拍照背景是紫红色的丝绸幕布。披了布的照相机,是我第一次见到,静立在眼前。啪地一闪,强光掠过,眼睛好似吸进一团黑……记忆是模糊的,似不真实,又仿佛能记起些许细节来。
大家哄笑开来。“没错,没错,那个小不点就是你。”阿坤说。
2
完小本部只有两排房,一排在北,一排在南。教室共有六间,北边三间,南边三间,教师办公室夹在教室中间。
没有校门,没有校牌,更没有围墙。
白墙,黑瓦,中央是个小操场,旁边插着光秃秃的旗杆。风从南排房的窗口一直吹到北排房的窗口,从这个教室能看得见另一个教室里一群高低不一的头颅。学校像馅饼里的馅,被村庄包围。猪舍、羊舍就在边上,有时羊会长长地叫出声来,声音柔柔的,像是没睡醒。村民热爱每一寸土地,学校的空地也是,那里成了晒场。稻谷、黄豆、油菜梗,有时是清一色的稻草。稻草的气味浓烈,下过雨,有股酸酸的霉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我家在五泾集镇上,从家里出发,走十几分钟,就能到学校。校舍掩在片片桑树丛后面。
那是一条泥路。河道刚开挖,淤泥从河底露出来,被抬上岸,见到从未见过的太阳,变成灰黑色。淤泥就铺在路上,路面细腻极了,又软,又柔,有弹性。我喜欢这条弯曲、变化的路。桑树是绿的,占领路的两侧,长长的枝条有时会伸过来,撩我的面孔。中途,会路过我小奶奶家,她家的门是敞开的,衣服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根铁丝上。有时她会生煤炉,青烟蹿起,盘绕开来,越过她的头顶。我的叔叔会在里面敲敲打打,他学木匠,刚做了条凳子,不过质量堪忧,我们一坐,凳子就歪了。我斜背着深蓝色的书包,踩着松软,蹦蹦跳跳,毫无心事去上学。
教室呈长方形,采光好,大窗子透亮,能坐四十多人。墙上有长长的黑板,做在墙里,光滑,暗亮,彩色粉笔可以在板上写出漂亮的字。可惜这样的教室轮不到我。我们班不在这里,还在村子里,要一直往东走,在村子里的最里层。确切地说,在一户农民的家里。
沿小河浜向前,水草丛生,北侧都是农家。中间栏了个小坝,细水声流出来。过小竹林,便是一个面粉加工场。工场平时门窗关闭,闲着,偶尔有机器声咣当,面条便从机器里一缕缕吐出来。工场边有个小坡,淤泥堆成土,像山坡,我们班就藏在小山坡后面。
房子上年岁了,旧,暗,破。我们班三十多人,成了房子的新主人。东侧,连绵着农家,西边则是堵大泥墙。泥墙底部用土制的泥砖砌成,上部则用芦苇篱笆封住。泥地潮湿,光线从正面的侧门和窗子里透出来,有时也从芦苇篱笆缝里钻出,斑斑驳驳,像花絮一样散在课桌上。一个笨重的木架子,架起木黑板。黑板比我年龄都大,摇摇晃晃,不光洁,有条条细碎的裂纹,木节处还像伤口般开裂。黑板旁支了张小桌,叠着书、红色墨水瓶和我们厚厚的作业本,桌面旧,泛着陈年的光泽。那是许老师的专用讲桌。
许老师坐着,在一张高凳上,远比我们高。他俯视我们。上课了,会站起来,累了,会退回去。有时,他坐着也能讲课。
课桌是长条的,一排就是一张,一张坐五个人。桌子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脚还会摇动。写字的时候,写着写着纸突然破了,那是笔尖不留神钻进了缝隙里。那些缝啊不能称缝,可以叫洞。洞,张着小嘴,在我们眼皮底下,眼睛一样看着我们,做鬼脸。那些洞就成了指头的伙伴,我们的小手指伸进伸出,桌下伸进去,桌上冒出来。三角尺能从长缝里提上来,橡皮也能钻过圆洞,我们变魔术给自己看。
我们的魔术法,以为许老师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他眼睛毒辣,且隐蔽。他的武器是粉笔头。有时,低头玩小动作,只听到蹦地一声。糟了,脑袋痛了,粉笔头穿越丛林般的头顶,准确地降临到某个头颅上。粉笔识人头,飞扬跋扈,已飞了若干年,有一定的准头,它攻击的都是男生,女生被豁免。他最有名是“毛栗子”,把中指折起来,呈三角状,凸出来,再用那尖顶敲打我们的头。我们一旦过分,越了界,“毛栗子”就会无预兆地降临过来。许老师圆脸,戴顶无沿的大呢帽,冬天会反手焐进两个袖口里。他话不多,说着说着就会严厉,刮风下雨,我们的心就跟着一顿乱跳。
班里有一个十五瓦的电灯,吊在黑板前,难得一亮。太阳猛烈时,里面光线还算柔和;遇上下雨,幽深就铺开了,覆盖整个教室。
狗会来凑热闹,在门口晃悠,有时直接把头探进来,嗅一嗅,一脸好奇。更多的时候是知了叫声的入侵,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大声喧哗,吵着,闹着,和我们争夺地盘。
别人看我们总是孤伶伶的,与总部隔了几十米,像弃儿一般。
许老师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坐前面,沉默,瞪眼,看守那般神态。那条高凳子傍在窗口,他监视我们,也爱护我们。其他任课老师则像候鸟,轰地来了,又轰地飞走了。课程表贴在木板上,轮到纸上写着的老师时,那些老师就会自动现身,平时则根本见不到人影。我们与本部藕断丝接,早上九点,喇叭声从西侧隐隐响起,那是运动员进行曲,远远地透过村庄的树丛和屋顶一波波传来。我们跑着,走着,奔向本部,零乱的身影出现在那只架在屋顶的大喇叭下面。在操场上,我们伸胳膊,伸腿,与本部的孩子一起做广播操。
这是我们与本部唯一的联系。本部遥远得很,与我们没关系,我们活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3
当西北风贴着地面呼啸而来时,村庄寂静,小河结冰,地里的蔬菜蔫着头,被霜欺侮得不成样子。狗也缩紧身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堆里。
上课时,我们笔挺地坐着,做筋骨,下课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追逐,打斗,撒野。孩子们的头颅围满工场门口。那里门窗紧闭,铁栅生锈,我们霸占住门口,开始“轧猪油”。
青砖墙成了背景,我们贴着墙,分成两列,每列分别使力,把对方拱出去。又厚又肥的棉袄包裹我们,在呼出的团团热气中,我们挤啊轧啊,连墙上的灰也脱落了。最欢腾的是轧翻那一刻,对方轰然倒地,己方也顺势卧地。大家滚在地上,乱成一团,棉袄上全是泥灰,灰头土脸,但热情却在四溢。我们奔跑,跳跃,喜悦萦绕,脸与阳光一样灿烂,在寒冬里制造出一团团欢乐来。
村民也来围观,双手焐在袖子里,叼着烟,一派逍遥相。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墙角晒太阳,劈柴木,酿冬酒。我们互不交织。
我有一件小棉袄,我妈缝的,上面斑斑点点,有碎花图案。平时,棉袄是藏着的,包在罩衫里层,看不出来,但轧猪油翻倒时,花棉袄就露了马脚。“哇,花衣服,花衣服。”同学们围住我,拉扯着嘲笑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穿那花棉袄了。我妈说这算什么花,这根本不是花,但我就是不肯穿了。
待我们上课,奔回教室,村庄便瞬间宁静。冬日里的太阳缩着头,光有气无力,连那个静似乎也走了样,很不真实,只有雪块从树枝上滑落的声响,抑或哪家的公鸡突然打起鸣来。偶尔,我们也会弄出声音来,从房檐屋角间奋力钻出。那是我们歪歪扭扭的朗读声,有时还伴有阵阵歌声,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读书声、歌声穿越村庄的连绵瓦片、猪羊棚和枯萎的草地,穿越冰冻着的土地。歌声荡漾开来那一刻,勃勃生机又好似苏醒了。
春天姗姗来迟,油菜花最早占领河岸,黄黄的,映在水面上,也明晃晃地映在我们的眼帘前。
我们会沿着下沉的土台阶,越过坝,上坡,来到对岸。那是个陡坡,又狭又险,我们手脚并用。雨后的坡是湿的,鞋会粘底。那里有一片高高的菜地,还有一两个茅棚散落。高地被油菜花染香,蜜蜂萦绕,时不时掠过,骚扰我们。我们在菜地里躲藏或高喊,那里有多个坟堆,骷髅的头和白骨藏在半沉的瓦罐里。瓦罐顶盖累经年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会屏住呼吸,探上一眼;伸一下舌头,怪叫一声,然后逃跑。害怕有,又似乎不厉害,吸引我们的常常是好奇。
课余,我们还要排队面对一口缸。
这口缸,中号,深褐色,边上做了块小档板。缸就按放教室前面,十来米远,临河,面朝着我们。
这是一口小便的缸,靠着一棵老棟树,有时果子会落到黄黄的尿液里。下课了,我们冲出教室,排起长列,一起对着那口缸。一个个,把小鸡鸡掏出来,对着广阔的天空和痒痒的微风,奋力一挤,尿水便朝着那个缸口奋力地抛洒过去。缸时浅时深,接纳我们的声音也不相同,有时沉沉的,有时则显得轻快。我们拉着,摇着,转动身子洒出各式花样来,有的是直的,有的带个抛物线,有的则呈扭转起伏。缸是教室房子主人的,他出租房子,也收纳废料。我们青春、骚动的身体里淌出来的液体被装进粪捅,运进菜地,重新滋养大地。
这是一幕天真剧,没有一点的羞涩与犹豫,连许老师也用这口缸。我们天经地义,义无反顾,觉得这像吃饭、睡觉和读书一样正常。
时光过去了四十多年,回忆就会带点不可思议。这样的场景是否意味着粗鲁呢?应该不是,这是一种单纯。仿佛童年时代穿的开档裤,我们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我们生活在童真里。
4
中午聚餐。
许老师举着酒杯说,想不到啊,这么简陋的教室,居然诞生了那么多的人才。他既感慨,又激动。
这回来的同学都是八十年代考上大学的,有的在海关,有的在商检,有的在税务,有的在搞科研,更有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美国的。时势造人,这也是我们自己没料到的,那摇晃的桌椅、歪扭的黑板和潮湿的地皮,竟然也成了哺化剂,培养出了那么多有专长的人。
餐桌临窗,我的旁边还坐着师母。她瘦小,温文尔雅,说话轻柔又细绵,我有时叫她师母,有时则叫她宋医师。
她原先是医生,我爷爷也是医生,同在五泾卫生院上班。她总是穿着白大褂,轻手轻脚,给人打针、换药膏或输液。与许老师成家后,他们就住在卫生院宿舍,二楼,靠东北第一间。清晨,许老师从这里出发,傍晚又回到这里。正因为此,反而拉开了我与许老师间的距离。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我怕许老师把学校的情况告诉宋医师,宋医师再告知我爷爷。每次,到卫生院我都忐忑,缩手缩脚,躲躲闪闪。我怕遇上宋医师。
宋医师肯定掌握了我许多秘密。每回遇到她,我就紧张,想:完了,她在笑话我。她什么都清楚,就看她说还是不说了。
宋医师腼腆,说话少,更多的是给我们呈上一张笑脸,是那种含蓄的笑,温柔又典雅。她不会出卖我,她是好人,肯定不会在我爷爷面前搬弄是非。有时我又在这样自我嘀咕。
与宋医师不同,许老师胖,体积比宋医师大上一倍。我对他的畏惧是天生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严肃、认真、呆板,笑容难得搁在脸上。有卫生院和宋医师这一层,我更怕他了。他叫我站起,朗读课文,或者拉到黑板前默写词汇。这个时候,我常常脑子失灵。空白会持久好一会儿。我想完了,如果出洋相,家里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