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诗
作者: 宓可红
序诗:死亡是回家的道路
我在老台门里有间房
通向二楼的木楼梯,白蚁为家
外表完整,内部腐朽
我用时光的脚拾阶而上
推开东窗,就能看到
跷脚香灿土匪阿毛
更多的跷脚香灿土匪阿毛
他们长在青岩的山坡上
就像长在世间的任何山坡
一代代漫山遍野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诗人
和大多数诗人一样,他们都不知道为何写诗
也不懂诗歌为何物
在自家的土地上
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偷闲和偷情
不管身后洪水滔滔
即使洪水滔滔,也会舀一瓢
浇在界碑分明的自家菜园
我在老台门里有间房
通向二楼的木楼梯,白蚁为家
外表完整,内部腐朽
我用时光的脚拾阶而上
推开西窗,就能看到
伯乐伯凤德杠军民
一代代的伯乐伯凤德杠军民
他们离开青岩,去城里忘记写诗
他们再也没有活着回到青岩
他们回到青岩的时候成了山坡上的石头
或大或小的每块石头
都像一块亡灵居住的石头
他们夭折的孩子,则是一粒
小小的细沙,挤在石块的缝隙里
跷脚香灿土匪阿毛
他们在诗里说,死亡就像爬树
死得越晚爬得越高
看到的死亡越多
西坡上的石头越多
只是不用担心石头不够
一切都是刚好
伯乐伯凤德杠军民
曾经的跷脚香灿土匪阿毛
跷脚香灿土匪阿毛
将像伯乐伯凤德杠军民一样成为石头
他们在我的东窗,他们也在我的西窗
他们央求我,坐在东坡的山顶
那也是西坡的山脚
做一个发石头的人
给每一个从东坡到西坡的人
给每一个死在故乡或异乡的青岩人
发一块石头
他们央求我,把他们忘记的诗歌记录在石上
我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们,在石头上镌刻,得有
一把锋利的刻刀
我会把刀在命运里磨得锈迹斑斑
我会比老年痴呆者更为迟钝
我会让石头像纸张一样易燃
沙地一样流逝,水面一样起波
让石上诗速朽地永生
伯乐
我是睡觉死的
我是在翻斗车里,睡觉死的
所有人都说伯凤死了
只有我不信
伯凤刀劈旅行箱的时候
除了小男孩,没有一个人看到
她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她走远
我决定去寻找她
在青岩,我是一个体面人
(我自己这样认为和生活着)
上过学,见过世面
在到处都是光棍的青岩村
我娶了伯凤,她清秀,干净
如果生命短暂,短暂到婚后的几年
那我就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伯凤疯了,我不知道原因
当我看着她的时候
她眼神里有燃烧的迷茫和疯狂
我一直在找伯凤
我一直以在找伯凤的理由
打工 流浪
忘记了故乡和兄弟
在工人们午休的时候
我爬上了一辆翻斗车
舒服地平躺,我看到了白云
就像我和伯凤成婚时,大红被子里的棉絮
一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而又比蓝天更为美妙的
睡眠如期而来
装车的挖机来了
给翻斗车装满了砂石
没人知道我在翻斗车里
我也是
我以为在白云之下的故乡
父亲
日后有六个孙辈的母亲临死之前
语气笃定地说自己做不了活奶奶
必然能做成死奶奶
当我挑着一只箱子和一床被子
带着儿子下山去上中学
在旁人注视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母亲的眼睛
青岩村最聪明的孩子
他去镇里上学,成了一个写诗的人
他去城里上学,没有考上大学
我想把三百斤谷子换来的两间房子
卖掉给他上学的梦想依然只是梦想
我聪明的儿子,他写着诗
从一个远方到另一个远方
我孤独地住在青岩
老是可怕的
但孤独更可怕
我一双儿女,小我二十二岁的妻子在城里打工
我看着井里打水的人变少
塘埠头乘凉的人像雨夜的星星
一日一日等不到归人,等到的只是客人
哦,我也是客人
青岩和这个人世的客人
我病了,胃里长出了一朵花
像一个巨大的瘤,鲜艳,夺目
我知道它是来夺命的
住到了儿子城里的出租房
他建房,去省城打工,结婚
当我病情加速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在加速
我叫儿子善待他的母亲
我希望他们兄妹和睦
我叫他再花五百元钱给我买药
大雪纷飞的春天
比冬天寒冷的春天
我想回青岩了,我想活着回到青岩
为了娶妻,三百斤谷子换来的房子
想换一个大学生没成的房子
挡住了担架上比冷更冷的寒风
却没挡住我像蜡烛一样的火,飘摇熄灭
我不断往外吐着话,话在喉咙里转来转去
儿子儿媳看着我,他们听不懂我的话
他们呼叫,我看到了他们为我流下的眼泪
我只是想拉
做一次人,不就是能痛痛快快地拉
当我在上空看到自己躺着的时候
儿子看到了我拉的一堆金子
德杠
我妈刚疯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祠堂下方的石坎,封住了一个洞口
这是一个大秘密,洞里有通往遥远的道路
以前有一只不知情的黄狗进去了
它再也没有回来,很多年以后
一个青岩人去海边走亲戚,看到了那只黄狗
我妈死了,姐姐嫁到了城里
父亲去城里摆摊,摆着摆着就老了,
往后一仰,成了一个痴呆
在姐姐的照顾下他变得白白胖胖
死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
让我开始为自己的聪明绝伦担忧
为避免步我妈的后尘
我得像黄狗一样走进洞中
我一个人在夜色中回到了青岩
内心里视作是一次离界出走
当我在母亲的床上躺下,开始为这个世界担心
他们找不到我,该怎么办才好
几天以后我回到了城里
姐姐看到我,脸色平常
这个世界,和那些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和我的世界里的人
都不知道我曾经走出世界了
我离开老世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可能还走到了海边,那是放得下一个青岩
不,是放得下很多个青岩的池塘
我看到了一只黄狗,觉得是我妈口中的那只
它领着我走进了海里
当我走到尽头的时候,看到了石坎的内壁
从缝隙往外看到父亲在摆摊,母亲在卧床
只是没有看到姐姐
她应该满世界在找我
外婆
我的弟弟被洪水冲走了,弟媳入赘了一个男人
我当他是弟弟,在遥远的十九峰起伏的浪涛下
我嫁给青岩的保长后
生了两个儿子没有长大
成年的小女儿吃了有毒的覆盆子,全身蓝色地死去
二女儿嫁给了相差二十二年的生产队长
大女儿入赘了一个男人
我当他是儿子
多年后,小毛头在他的申诉信里,称他是
伪保长的入赘女婿
嫁到青岩后,我什么都缺
就是不缺日历,挂在柱子上
日子一页一页翻过,我却从不把
每一天撕下,用一个夹子
夹住往上翻的日子
一年过去了,还是完整的一本
当我集满六十本日历的时候
青岩已经见不到年轻人了
二女儿一家在城里租屋而居
我去小住,坐在青岩带去的竹椅上
看到几只老鼠绕椅而行
二女儿说我是胡说
直到我梦中在吃蚯蚓
才知道我要死了,我妈说过蚯蚓是死人的面条
我坚持回到了青岩,把日历本找出来
它们像衣服一样曾经新过,我看见它们
陈旧不堪,看不见它们背后曾经的日子
再也想不起其中的一天
看着窗外,看到六十年来青岩的死人
他们都像活着的时候走着,不断迎面撞上
在我的惊呼声中若无其事穿身而过
直到我也走在他们中间
我的外甥给我更衣
看到我干瘪的乳房,他
扭着头走出了房门,直到一切布置停顿
拿着一只碗,一个调羹,举到我嘴边
说了一句对每一个死去的青岩人都必须说的话
外婆,喝了家乡水再走,路廊水不要喝
捅天人
柞蚕即将上山
我背着竹篓,举着竹竿
告诉母亲去采柞树叶
大枫树群边的一棵柞树,它倾斜地
在土坎上生长。我爬到了
树顶,一只飞机掠过
我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
每天看着窗外的大枫树,担心树枝落下来
该往哪一个方向跑,尽管
我都无法行走
尽管我足不出户,我也知道
青岩到处在流传
我是被飞机吓得掉下了树
直到很久以后,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冷饭坑的梁朝母亲捡到了飞机上掉落的一箱钱
我才敢说,我是用竹竿捅了飞机
飞机被捅破了一个窟窿
钱掉下了飞机,我掉下了树
我的病终于好了,但成了一个驼背
长大以后,娶了一个苏北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