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让雷声同步于闪电

作者: 木叶

无人能让雷声同步于闪电0
作者简介:木叶,原名刘江涛。诗人,批评家。1974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那些无法赞美的》《水底的火焰》和主题访谈集《先锋之刃》等,编有金克木集《梵佛间》和废名集《少时读书》。自印有诗集《云》(1997年)和《白色的乌鸦》 (2004年)。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诗歌评审奖(2006年)。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即将出版。

李白

关于唐,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一些,

便也多出一些悲哀与恨。

那一年,战争选择了盛世,

也选择了你和衰老。

传说中的昌隆轻轻一触就趋于崩溃,

这个民族甚至世界都在此发生巨大的弯曲。

你意识到了什么,从峰峦走出,

走向一个人,“为君谈笑静胡沙”。①

悲剧也选择了你,浪漫和现实一同卷入

“主义”的过山车:征战,下狱,流放,赦返。

于是,正史野史忙个不停,

“失节于永王”像“固穷相”一样②

混入你,败坏你,也奇异地拓展你。

你看到的自己不完整,注定会有人不断

将不利于你的事和不属于你的诗记在你名下,

你用笑声令历史变得诡谲而可信。

没有一首诗能改变一个乱世,但可以改变诗人,

高适、岑参甚或王维均有所思有所为,

但未能重新发明一种诗学,唯有杜甫做到了。

你喜欢这个有棱角的人,但似乎还谈不上爱,

或许,你和时代一样并不真的理解他。

幸运在于,你和安史之乱一起

先是震撼他升腾他,后又重重拉回地面,

改变了他的视角和语法,诗的维度与难度,

进而改变了整个汉语诗歌。

你想做侠者,也想做仙者,隐者,

你说“不屈己,不干人”,却现实得要命,

满脑子功名,又呈为一派自然,

你让权力者看到天才,及其脆弱。

你伸手可摘星辰,却不能高声语。

你的局限是从不绝望,也无杀死自己的决心。

花儿、美酒与野蛮都生长在你身上,

你狂放,与空对饮,与影同眠,

你笑孔丘,歌苦寒,梦中与童子一起扫落英,

所有的诋毁和赞美都有着伤口一样的缝隙。

你年轻时,诗歌也年轻。

噫吁嚱,君不见,这是你;

愁杀,妒杀,笑杀,醉杀,这是你;

轻王侯,轻九鼎,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也是你。

你很多诗是唱出来的,歌且谣,有些东西变成针。

我和你没有代沟,就像你和庄子和敬亭山

没有代沟。夜深人静时不免会想,

在宣纸上写下狂草“李白”会发生什么?

万言不值一杯水,词语依旧,

依旧在上升,在上升中坠落。

通过你,人们懂得诗歌对诗歌的解放,

也体验到诗歌对诗歌的限制。

一个声音:李白如果活在今天,

依旧意味着自由精神,弹着吉他唱摇滚。

又一个声音:依旧会困于该死的体制。

又一个声音:依旧会在虚名与虚空中浪游。③

你说不清故乡在哪里,也不确定父亲之名,

却于举头与低头间为乡愁定了音,

并于悲愤与豪迈间命名了万古愁。

最神秘的是,你把宇宙视为流动的房间,

光是一把钥匙,万物和人在房间中交换身份。

在无尽的变幻中,你不断

看到另一道光,另一个自己。

你自身就是一个盛世,由一个个微型乱世构成,

或相反;你是一种真,由复杂与矛盾构成;

你是一两银子,借助欲念和劳作擦洗自己;

你是一只杯子,一次次将破碎斟入完满,

或相反。多少个月亮也造不出一个你,

你将月亮抛出去,又将自己抛出去。

你谪于天,谪于地,谪于自我。

大唐是你的身体,才华都给横溢掉了。

你终究不过是一个符号,超级具体而又抽象。

在历史的分水岭,你未能重新发明自己,

却同时发明了自己的敌人和继承者,

他们模仿你,背叛你,重写你,重写世界。

就像一度失去杜甫,并注定会反复失去他,

这个世界拥有你,又不得不一次次重新拥有你。

① 出自李白《永王东巡歌》。本诗多处引用或化用李白诗句。

②“ 失节于永王”出自苏轼《李太白碑阴记》。“固穷相”见于《酉阳杂俎》所载唐玄宗的话。

③ 三个声音见于网络,有化转。

敬亭山

天空运行

在你身上;孤云运行

在众鸟身上。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魂灵

一束来自石头内部的光

一瓮清水,一片溢出了时间的绿

一株你没有歌唱过的花轻轻将你举过头顶

梦蝶

十三四岁时,有一种力量令柳绦和胡图越走越近,那就是读诗写诗,也是他们在别人眼里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一天,两人路过一个花坛,不经意间发现一只蝴蝶躺在角落里,风一吹,又似乎立起了身。除了博物馆里的标本,他们此前都没见过死去的真实的蝴蝶。眼前这一只似乎比常见的蝴蝶要大不少,虽不知它为什么坠落在这里,但可以清晰感到它依然是那么妖娆,优雅,仿佛正沉浸于一个长久的梦。

风吹着蝴蝶也吹着柳绦和胡图,他们想把它夹入书里,转而又觉得或许葬在自然里更好一些。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在树干分叉的地方有一个枯洞,就像一个侧着脸朝向天空的微型房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这棵树,然后,用手掌般大小的两片白玉兰叶将蝴蝶捧起,转移到树洞中,又找来一些碎叶和落花放在蝴蝶四周,并用几根树枝看似随意地置于这个微型房间的门口,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则不易看清里面,只有这两个少年才知道这里藏着一个秘密。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柳绦忽然转过身说,有了:

一只蝴蝶死了,

她再也不依赖于飞翔;

一只蝴蝶死了,

她再也不依赖于芳香。

胡图兴奋地走向柳绦,然后停住,说,我在刚发现蝴蝶时也受了触动,多么希望它活着,或者说它可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飞着。就想到了几句英文,但是总感觉缺了些什么,听了你的诗,我的句子也变得清晰了:

Butterfly,butterfly,

If you want to fly,

Fly into the top sky!

两首小诗如此不同,却又仿佛是同一个梦的两端。胡图和柳绦像往常一样,默默诵了一遍对方的诗,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在不远处,一只蜜蜂正飞入一丛带刺的花。

玄机

上海图书馆读玄机,遭遇死亡与

谜。一片银杏叶自尘封的史书中落

下。她是庞然帝国的一个折页

叶子以其迷离的黄色汲取了纸张的

呼吸。纸张则精确拓制了叶子的

祈祷:浅浅的,世间最小的一柄扇子

一柄不关心风的扇子。我将夹页读了一遍

又一遍。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就这样。一个女道士,两个迟到千年的读者

三颗素昧平生的灵魂在真实

之中坠落。在坠落之中相遇

所有偶然。所有偶然锻造着战栗和开端

沧浪之水

河水清,洗一只油瓶。想到芝麻奔放的花献身于微小的果实

河水清,洗镰。血鲜红,血寂寞,有性的气息

河水清,洗吃瓜群众的美德。月在枝头饮酒

河水清,洗船头与船尾。鸥鸟催促着帆

河水清,洗丈夫的单衣。他停顿在汉代的狱中

河水清,洗足。前世和来生

河水清,洗短视频里的手镯。银子夺目银子发黑

河水清,洗一个年度汉字。一些故事掩盖另一些故事

河水清,左手握住右手。左手斩断右手

河水清,河水浊

三人行①

第一个人,相信灵魂将穿过无数身体,

然后她远去,留下梨花与黄昏。

我默默铭记于心底——

身体也注定穿过无数灵魂。

再次相见时,我们彼此拥有了秘密。

第二个人,像一只蚂蚁,

缓缓将太阳搬进巨石,他说:

茅屋是诗,秋风是诗,

在天才枯枝般的骨头中,

茅屋为秋风所破才是真正的诗。

第三个人,喜欢水在水里。

他说,黑暗是耀眼的,

词是另一道光,你要把每个词

都当成不断独立的小小的国。

要信任虚无中成熟的一切和神秘的死。

①这三个人分别是一个朋友,一位作家,一名学者。三人互不认识,此诗因他们的言行而感发,最后似乎又偏离了他们。

天净沙

那个将动物凶猛化入阳光灿烂的男人

此刻,慵懒地陷于性感的红沙发

墨镜夸张,他隐在夸张之后

面前是一束娱乐至死的鲜花,“八卦

是无辜的”。女主持终于问起何为好电影

他来了精神,眨眨眼道,就像《天净沙》

锋锐,跌宕,邃远

起首是枯藤老树昏鸦

接着是长镜头,又近乎蒙太奇:

小桥……流水……人家

既有西风,自是少不了古道

就是这样,瘦马非马,夕阳西下

待到最后,操!

断肠人在天涯

美女妖且闲①

——给ann

1

上嘴唇。下午茶

“美女妖且闲”

你负气离开那么久,还是

宽恕了这座城市的俗气

2

向疯狂的十字大街借一个韵脚

向韵脚学习失败与

疯狂

3

三月又一次紧随二月而来

我变到最小

4

为你复制一只鹰

聚拢人民广场上空骄傲而无根的风

5

我不知道自己的懦弱能陪你走多远

6

纸寿千年

一滴墨,落在餐巾纸上

不紧,不慢

“长啸气若兰”

未曾说出的那句话

否定了一切

7

我们不曾出生就好了。我们

不曾相识就好了。我们

不关心国家大事。我们

不关心个人得失。我们

见证了雪花开放成杏花

8

钥匙

挑选着钥匙

寂静将洞穿一个个皮囊

9

我睡了

有事,梦里告我一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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