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让雷声同步于闪电
作者: 木叶
李白
关于唐,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一些,
便也多出一些悲哀与恨。
那一年,战争选择了盛世,
也选择了你和衰老。
传说中的昌隆轻轻一触就趋于崩溃,
这个民族甚至世界都在此发生巨大的弯曲。
你意识到了什么,从峰峦走出,
走向一个人,“为君谈笑静胡沙”。①
悲剧也选择了你,浪漫和现实一同卷入
“主义”的过山车:征战,下狱,流放,赦返。
于是,正史野史忙个不停,
“失节于永王”像“固穷相”一样②
混入你,败坏你,也奇异地拓展你。
你看到的自己不完整,注定会有人不断
将不利于你的事和不属于你的诗记在你名下,
你用笑声令历史变得诡谲而可信。
没有一首诗能改变一个乱世,但可以改变诗人,
高适、岑参甚或王维均有所思有所为,
但未能重新发明一种诗学,唯有杜甫做到了。
你喜欢这个有棱角的人,但似乎还谈不上爱,
或许,你和时代一样并不真的理解他。
幸运在于,你和安史之乱一起
先是震撼他升腾他,后又重重拉回地面,
改变了他的视角和语法,诗的维度与难度,
进而改变了整个汉语诗歌。
你想做侠者,也想做仙者,隐者,
你说“不屈己,不干人”,却现实得要命,
满脑子功名,又呈为一派自然,
你让权力者看到天才,及其脆弱。
你伸手可摘星辰,却不能高声语。
你的局限是从不绝望,也无杀死自己的决心。
花儿、美酒与野蛮都生长在你身上,
你狂放,与空对饮,与影同眠,
你笑孔丘,歌苦寒,梦中与童子一起扫落英,
所有的诋毁和赞美都有着伤口一样的缝隙。
你年轻时,诗歌也年轻。
噫吁嚱,君不见,这是你;
愁杀,妒杀,笑杀,醉杀,这是你;
轻王侯,轻九鼎,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也是你。
你很多诗是唱出来的,歌且谣,有些东西变成针。
我和你没有代沟,就像你和庄子和敬亭山
没有代沟。夜深人静时不免会想,
在宣纸上写下狂草“李白”会发生什么?
万言不值一杯水,词语依旧,
依旧在上升,在上升中坠落。
通过你,人们懂得诗歌对诗歌的解放,
也体验到诗歌对诗歌的限制。
一个声音:李白如果活在今天,
依旧意味着自由精神,弹着吉他唱摇滚。
又一个声音:依旧会困于该死的体制。
又一个声音:依旧会在虚名与虚空中浪游。③
你说不清故乡在哪里,也不确定父亲之名,
却于举头与低头间为乡愁定了音,
并于悲愤与豪迈间命名了万古愁。
最神秘的是,你把宇宙视为流动的房间,
光是一把钥匙,万物和人在房间中交换身份。
在无尽的变幻中,你不断
看到另一道光,另一个自己。
你自身就是一个盛世,由一个个微型乱世构成,
或相反;你是一种真,由复杂与矛盾构成;
你是一两银子,借助欲念和劳作擦洗自己;
你是一只杯子,一次次将破碎斟入完满,
或相反。多少个月亮也造不出一个你,
你将月亮抛出去,又将自己抛出去。
你谪于天,谪于地,谪于自我。
大唐是你的身体,才华都给横溢掉了。
你终究不过是一个符号,超级具体而又抽象。
在历史的分水岭,你未能重新发明自己,
却同时发明了自己的敌人和继承者,
他们模仿你,背叛你,重写你,重写世界。
就像一度失去杜甫,并注定会反复失去他,
这个世界拥有你,又不得不一次次重新拥有你。
① 出自李白《永王东巡歌》。本诗多处引用或化用李白诗句。
②“ 失节于永王”出自苏轼《李太白碑阴记》。“固穷相”见于《酉阳杂俎》所载唐玄宗的话。
③ 三个声音见于网络,有化转。
敬亭山
天空运行
在你身上;孤云运行
在众鸟身上。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魂灵
一束来自石头内部的光
一瓮清水,一片溢出了时间的绿
一株你没有歌唱过的花轻轻将你举过头顶
梦蝶
十三四岁时,有一种力量令柳绦和胡图越走越近,那就是读诗写诗,也是他们在别人眼里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一天,两人路过一个花坛,不经意间发现一只蝴蝶躺在角落里,风一吹,又似乎立起了身。除了博物馆里的标本,他们此前都没见过死去的真实的蝴蝶。眼前这一只似乎比常见的蝴蝶要大不少,虽不知它为什么坠落在这里,但可以清晰感到它依然是那么妖娆,优雅,仿佛正沉浸于一个长久的梦。
风吹着蝴蝶也吹着柳绦和胡图,他们想把它夹入书里,转而又觉得或许葬在自然里更好一些。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在树干分叉的地方有一个枯洞,就像一个侧着脸朝向天空的微型房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这棵树,然后,用手掌般大小的两片白玉兰叶将蝴蝶捧起,转移到树洞中,又找来一些碎叶和落花放在蝴蝶四周,并用几根树枝看似随意地置于这个微型房间的门口,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则不易看清里面,只有这两个少年才知道这里藏着一个秘密。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柳绦忽然转过身说,有了:
一只蝴蝶死了,
她再也不依赖于飞翔;
一只蝴蝶死了,
她再也不依赖于芳香。
胡图兴奋地走向柳绦,然后停住,说,我在刚发现蝴蝶时也受了触动,多么希望它活着,或者说它可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飞着。就想到了几句英文,但是总感觉缺了些什么,听了你的诗,我的句子也变得清晰了:
Butterfly,butterfly,
If you want to fly,
Fly into the top sky!
两首小诗如此不同,却又仿佛是同一个梦的两端。胡图和柳绦像往常一样,默默诵了一遍对方的诗,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在不远处,一只蜜蜂正飞入一丛带刺的花。
玄机
上海图书馆读玄机,遭遇死亡与
谜。一片银杏叶自尘封的史书中落
下。她是庞然帝国的一个折页
叶子以其迷离的黄色汲取了纸张的
呼吸。纸张则精确拓制了叶子的
祈祷:浅浅的,世间最小的一柄扇子
一柄不关心风的扇子。我将夹页读了一遍
又一遍。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就这样。一个女道士,两个迟到千年的读者
三颗素昧平生的灵魂在真实
之中坠落。在坠落之中相遇
所有偶然。所有偶然锻造着战栗和开端
沧浪之水
河水清,洗一只油瓶。想到芝麻奔放的花献身于微小的果实
河水清,洗镰。血鲜红,血寂寞,有性的气息
河水清,洗吃瓜群众的美德。月在枝头饮酒
河水清,洗船头与船尾。鸥鸟催促着帆
河水清,洗丈夫的单衣。他停顿在汉代的狱中
河水清,洗足。前世和来生
河水清,洗短视频里的手镯。银子夺目银子发黑
河水清,洗一个年度汉字。一些故事掩盖另一些故事
河水清,左手握住右手。左手斩断右手
河水清,河水浊
三人行①
第一个人,相信灵魂将穿过无数身体,
然后她远去,留下梨花与黄昏。
我默默铭记于心底——
身体也注定穿过无数灵魂。
再次相见时,我们彼此拥有了秘密。
第二个人,像一只蚂蚁,
缓缓将太阳搬进巨石,他说:
茅屋是诗,秋风是诗,
在天才枯枝般的骨头中,
茅屋为秋风所破才是真正的诗。
第三个人,喜欢水在水里。
他说,黑暗是耀眼的,
词是另一道光,你要把每个词
都当成不断独立的小小的国。
要信任虚无中成熟的一切和神秘的死。
①这三个人分别是一个朋友,一位作家,一名学者。三人互不认识,此诗因他们的言行而感发,最后似乎又偏离了他们。
天净沙
那个将动物凶猛化入阳光灿烂的男人
此刻,慵懒地陷于性感的红沙发
墨镜夸张,他隐在夸张之后
面前是一束娱乐至死的鲜花,“八卦
是无辜的”。女主持终于问起何为好电影
他来了精神,眨眨眼道,就像《天净沙》
锋锐,跌宕,邃远
起首是枯藤老树昏鸦
接着是长镜头,又近乎蒙太奇:
小桥……流水……人家
既有西风,自是少不了古道
就是这样,瘦马非马,夕阳西下
待到最后,操!
断肠人在天涯
美女妖且闲①
——给ann
1
上嘴唇。下午茶
“美女妖且闲”
你负气离开那么久,还是
宽恕了这座城市的俗气
2
向疯狂的十字大街借一个韵脚
向韵脚学习失败与
疯狂
3
三月又一次紧随二月而来
我变到最小
4
为你复制一只鹰
聚拢人民广场上空骄傲而无根的风
5
我不知道自己的懦弱能陪你走多远
6
纸寿千年
一滴墨,落在餐巾纸上
不紧,不慢
“长啸气若兰”
未曾说出的那句话
否定了一切
7
我们不曾出生就好了。我们
不曾相识就好了。我们
不关心国家大事。我们
不关心个人得失。我们
见证了雪花开放成杏花
8
钥匙
挑选着钥匙
寂静将洞穿一个个皮囊
9
我睡了
有事,梦里告我一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