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斑鸨的家园

作者: 杨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家住在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兵团农场。我有个表哥是一名大车司机,开着解放牌大卡车,去砖厂拉砖、去煤矿拉煤,把农场生产的小麦、玉米、棉花运输出去。那个年代的大车司机,可真了不得,“轮子一转,好运不断”,是人人都羡慕的好职业。

表哥娶了如花似玉又勤俭持家的表嫂,在家洗衣做饭,养鸡养鸭养羊,还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小院里总是鸡鸣鸭叫,犬吠羊咩,令人羡慕的。

我这个表哥极有爱心。第一,喜欢孩子。半大的男孩女孩没有不喜欢坐大卡车的,只要听到卡车喇叭响,飞也似的奔过去;不一会儿,驾驶室里、车厢上就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第二,爱护小动物。他养狗养猫养鸽子,燕子、麻雀飞进屋,他就任它们飞;刺猬、松鼠跑进院,他就做个窝,让它们住下来;我曾经见他替一只折断翅膀的老鹰打夹板疗伤,用羊奶喂养一只刚出生就落单了的小黄羊,然后放它们回归自然。

五月的一天,表哥出车回家,带回两只雏鸟,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外形有点像鸡娃,区别是鸡娃有四只脚趾,它是三趾。问哪来的?表哥说戈壁滩一块大石头下发现了窝,浅浅的土坑,两只雏鸟饿得不行,等了一会,母鸟没有回来,就带回家养。又问是啥鸟?表哥说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猜测是候鸟,飞到这儿临时做窝孵蛋。再问怎么养?表哥说当喜鹊养,捉虫子喂它们,应该不会错。

于是,到处捉虫子,蚂蚁、蚂蚱、知了、蚯蚓、菜青虫,没有不吃的,食量出奇地大,长得也特别快。一个月后,与一只成年母鸡差不多大了,更加能吃,小半天捉一小桶蚂蚱,两三分钟,风卷残云地下肚了;拇指长的四脚蛇,咕噜一下吞下去了。

没人知道是什么鸟,整天游历戈壁的牧羊人没见过,见多识广的连队干部说不上名字,一位小学老师在图书馆呆了小半天,出来后也是两手一摊,说了一句:“就是咱戈壁滩上的鸟,否则哪来的保护色?”

大伙听了就都笑了,是咱戈壁滩上的鸟不会错。它们身体扁平,沙黄色羽毛上带有黑褐色细纹,往戈壁滩上一卧,就和周围环境融合了。不跑不动时,人眼肯定看不见,恐怕火眼金睛的金雕,饥肠辘辘的狐狸也难以发现。

是咱戈壁滩上的鸟不会错,但为啥不像沙鸡那样,多得不计其数?为啥不像老鹰那样,春夏秋冬都在天上飞?为啥没有人见过它?

表哥说就叫小鸵鸟吧,因为它们的体型略似鸵鸟,腿老长,像一双筷子,走路像模特一样,一扭一拽,优雅漂亮;因为它们跑得特别快,我那时读初中,写作文时,已经学会用比拟句,我这样写:“它们跑起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快。”

有人问表哥:“小鸵鸟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表哥转着圈观察小鸵鸟,除了一只个头比另一只稍大一些,的确分不清雄雌。这与人们通常的理解,雄壮的公鸡毛色艳丽,温顺的母鸡相貌平平,大不相同。

也就稀里糊涂养着,管大一点的叫大宝、小一点的叫小宝。这时候,表嫂怀孕了,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笑话表哥是大宝小宝的妈妈。表哥也不争辩,幸福地想象即将出生的孩子,认认真真担当着喂养、看护大宝小宝的工作。

表哥每天下班回家,大宝小宝争先恐后地冲到跟前,饿得不行的样子,见到虫子也不道谢,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饱了也不离表哥前后,表哥走哪,它们跟哪。

经常的情况是,表哥溜溜达达走在前,大宝小宝摇摇摆摆跟在后,从一排房子走去另一排房子,又走去小广场,又走去水井边。大人孩子看了都稀罕,于是热热闹闹跟了一群人,“小鸵鸟、大鸵鸟”地瞎叫。

到了八月,大宝小宝的个头超过了母鸡,吃的东西更多了。一个人捉的虫子毕竟有限,表哥想出了一个办法,隔两天站在卡车前大喊一声:“谁要坐车?捉虫子去!”呼呼啦啦冲过去十几个半大孩子,去树林、去大田、去戈壁滩,蚂蚱、知了、蜻蜓、屎壳郎、四角蛇,每次捉来满满一水桶,够它们吃两三天。

愈加不像鸵鸟了,它们的头上有冠羽,脖子长,还披着黑白混搭的羽毛,羽毛长而松散,风一吹就飘扬。它们居然飞起来了,九月的一天,调皮的男孩拿着一根木棍,像赶鸡一样驱赶它们,它们先是迅速地跑开,跑去草丛里藏起来。再用木棍敲草丛,它们几乎是齐步走出草丛,跟好斗的小公鸡一样,低下头,弓起背,尾巴像扇子一样炸开,翅膀半张开,嘴里发出“哈哈”的喘气声,追得男孩到处跑。男孩不甘心,第二天又去追撵,这回,不跟男孩干仗了,只见它们助跑一阵子,就飞起来了,翅膀有力地扇动,缓慢地低空飞行。

眼看着大宝小宝越飞越高,飞过房屋,飞过一排白杨树,飞向远处的戈壁滩。表哥一个劲地跺脚,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嘴里嘟嘟囔囔的:“完了,完了,飞走了肯定就不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表哥正喝着闷酒,那男孩风一样跑来,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哥,哥,大宝小宝,在树林里。”

表哥放下酒杯就往树林跑,后面呼呼啦啦跟了一群孩子,我也在其中,见证了表哥与大宝小宝的别后重逢。我发现,大宝小宝根本就是哑巴鸟,它们不像公鸡报时喔喔喔,不像母鸡下蛋咯咯咯,也不像鸽子叽叽咕咕,它们用眼睛回答表哥的高兴,好像是说:“我们舍不得你,回来了。”

大宝小宝住进了棚屋,表哥叮嘱表嫂进出棚屋要小心,别让再飞了。

九月末的一天,表哥发现小宝走路有些异样,筷子长的一条腿吊搭着,甩来甩去的,抱起来一看,那条腿折断了。找了根雪糕棍子当夹板,雪糕棍是扁平的板子,绑紧了,血液不通;绑松了,棍子一下就掉了,很发愁。又找了根空心塑料软管当夹板,软管从中间剪开,扣在骨折的腿上,终于不甩来甩去了,又发现小宝蹦蹦跶跶的姿势很别扭,表哥心里也别扭。

第二天,软管不知去向,想是小宝一蹦一跳脱落了。

实在没有办法,由它去吧。过几天再看,小宝骨折的地方肿了,变粗了,本来走路甩着走,肿了之后不甩了,好像打了无形的夹板。又过了几天,消肿了,骨折的地方长成一个骨结,像箍桶匠在修桶子时打了一个结实的箍子。十几天后再看,腿粗了一圈,两脚着地,随便跑。

自愈的腿除了多了一个箍子,还是直直的,一点没有因为曾经甩来甩去长歪了。表哥感觉特别不可思议,与朋友聊起大宝小宝也是容光焕发,赞叹动物强大的自愈能力,赞叹生命力的顽强。好像自己的孩子做了了不起的大事,家长长脸了似的。

我们这一带入冬较早,差不多国庆节之后,吹在脸上的风就有了寒气,不到十一月,迎来了第一场雪。昆虫不见了踪影,大宝小宝吃什么?表哥犯愁了,想着吃昆虫,肯定也吃肉,将肉切成细条,摆到它们面前,看也不看;掰开嘴巴塞进去,立即吐掉;像填鸭一样,用食指将肉条导进食道,立即封住嘴巴。这个办法奏效了。

表哥每天切肉喂大宝小宝,饶有兴致地看它们游戏。放一条肉在地上,大宝小宝抢着吃,大宝叨上肉,赶快跑,小宝在后面追,大宝在奔跑中咽下去;反过来,大宝追,小宝吃肉。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有一次,大宝追小宝到墙根,小宝把肉丢在地上,好像是让给大宝吃,大宝伸头叼肉的工夫,小宝绕了一个弯跑掉了。表哥看得兴趣盎然,一个劲地感慨:大宝小宝真是太聪明了。

两周后,表嫂不乐意了。那个年代肉还凭量供应,喂了大宝小宝,人就没得吃,何况表嫂怀着孩子。于是撒一把麦子在地上,大宝小宝看也不看,追着表哥要虫子吃,要肉吃。如何让大宝小宝吃麦子?表哥又想出了一个法子,麦子一粒粒插进肉条里,大宝小宝吃肉的时候,也吃了麦子。

看着表哥费劲巴拉伺候大宝小宝,表嫂幸福地想,对两只野鸟都那么好,一定是个好爸爸。

尝到麦香的小鸵鸟们开始吃麦子了,也吃苞谷,吃高粱,吃葵花籽。

很快到了三九寒天,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十几度,寒风呼呼地吹,大雪一场一场地下。表哥将大宝小宝抱到雪地里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赶快抱回来。再也不用紧闭门户,防止它们飞走了,相比之下,它们更愿意躲进屋里,靠近火炉。表哥意识到,大宝小宝是候鸟,没有御寒能力,冬天要像大雁一样,要飞到温暖的南方去。又一想,如果不是小宝在九月时折断了腿,它们秋天就飞走了,表哥隐约感到自己做错了点事,比如干涉候鸟迁徙的自然规律。

表哥就与表嫂商量,春天让大宝小宝回归自然。表嫂欢快地答应了。表嫂怀的是双胞胎,春天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也叫大宝、小宝。

欢度春节,人们喜欢放鞭炮庆贺,大宝小宝似乎很不喜欢那些除旧岁的爆竹声,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它们狂躁地猛拍翅膀,满屋子乱飞。偏偏有一些男孩顽皮,喜欢看大宝小宝没头没脑乱飞的样子,点燃鞭炮丢进棚屋。

后来,小宝的眼睛瞎了,可能是鞭炮炸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伤了眼睛。表哥很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小宝。没多久,小宝就死了。

埋葬小宝时,大宝紧紧跟着,赶也赶不走,却不像其他鸟儿发出凄厉的哀嚎。表哥非常心疼,他说:“你这个哑巴鸟,真是有苦说不出呀。”

大宝也不吃东西了,麦子、苞谷、高粱、葵花籽,撒成一片,不看;最喜欢的肉条放在跟前,不理;填鸭似的把肉条塞进嘴里,啪地甩出去了。表哥愁得没办法,表嫂说:“吃食的时候,大宝小宝总是追着跑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肉条塞进大宝嘴里,表哥就开始追大宝,大宝看见追来了,就跑,跑的过程肉吞下去了。表哥很高兴,再给一块肉,大宝又跑,表哥接着追,肉又吞下去了。表哥累了,不追了,大宝就哀哀地把肉丢掉了。

大宝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不追就不吃饭。表哥瘦了一圈,但为了大宝吃食也还坚持着追逐游戏。

春寒乍暖的三月,双胞胎呱呱坠地,两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哭声里仿佛含着糖粒,表哥感觉自家的空气里到处流淌着甜蜜的味道。

表哥没时间照顾大宝了,他将大宝带到头一年见到雏鸟的那片戈壁滩,挥挥手说:“快走吧,吃个饭还得追,把人累死了。”

大宝却不肯走,飞起来转一圈又落到表哥脚边,如是数次,表哥急了,跺着脚吼:“快走!快走!找你的同伴去。”吼着吼着,表哥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一抹脸,发现自己流泪了。

大宝终于飞走了,飞过一片正在返青的索索林,飞向白云朵朵的蔚蓝天空,消失了。表哥长舒一口气,内心依然有个疑惑:费劲巴力养了快一年了,到底是什么鸟?

2006年6月的一天,近四十岁的表哥打电话给我。他高昂的声音里,饱含着得意与兴奋,我似乎能看到他眉开眼笑的模样。他说:“嘿,我知道大宝小宝是什么鸟了。它们叫波斑鸨,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嘿,你知道吗?波斑鸨,还有大鸨、小鸨,不是宝贝的宝,是老鸨的鸨,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大宝小宝,她们怎么了?”我以为表哥在说他的双胞胎姑娘大宝和小宝。可伶可俐的两个小姑娘,已经是初中生了。

半天才明白,说的是十年前养的两只鸟,波斑鸨。

表哥不开大卡车了,开起了旅游车,跑北疆旅游线路。表哥接的几个客人都扛着大炮筒一样的相机,说是野生动物摄影团。表哥没有拿过照相机,他只知道保障客人的行路安全,做好服务工作是司机的本职。

接团的那天傍晚,表哥无意间走进“野生动物保护与生态摄影研讨会”现场,他站在会议室顶暗的一个角落,欣赏屏幕上演示的动物相片:野兔、狐狸、狼,各种鸟儿等。表哥觉得没啥好看的,他甚至有点搞不懂这些人大老远从北京、上海来到新疆,拍这些相片有啥意思。他正准备离开的当儿,屏幕出现了熟悉的鸟,没错,是他曾经养过的小鸵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屏幕上。主持人说:“波斑鸨是一种世界性珍禽,数量十分稀少,最新调查研究显示在吉木萨尔县境内出现……”

表哥张口就说:“珍贵啥呀?我们那一片的戈壁滩多得很,我还养过两只……”表哥的话像在会议室丢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会议室的灯光也将表哥照亮了。他走到了摄影师们中间,绘声绘色地说了自己养小鸵鸟的经历。

表哥惊奇地知道了鸨鸟,在我国有三种,大鸨、小鸨、波斑鸨,属濒危的一级野生保护动物。其中波斑鸨最少。十几年前,有人在新疆戈壁上发现了波斑鸨,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世界动物学家们的关注。有世界各地的专家慕名到新疆专门对波斑鸨进行考察。经研究发现,波斑鸨每年春季飞来新疆一带繁殖,到了秋季,就要横跨中亚跑到阿拉伯湾去越冬,每年迁徙都要飞越几千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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