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列车

作者: 范墩子

1

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仿佛在凝望另一片星空,鸟声弯弯曲曲,狮子哗哗抖动,一道道的亮光从我口腔里喷薄而出,石块重重地压在我的脖颈上。我坐在梦境的列车上,一个又一个的场景从眼前闪过。我死去。我重生。我在哪里才能找到完整的我?梦里的幻影是如此真实,以致常常分不清我人在何方。在那些跳动的符号里,我和我的梦相依为命,紧紧相拥,照亮对方。在梦里,我至少还活着,感受着,体悟着,获得着。无论它是压迫我,刺杀我,麻醉我,还是将夜晚的毒酒灌进我的胃里,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斜躺在彩云里,吞咽下冰凉的星空和沙砾,皮肤渐渐长出了鱼鳞,头顶长出了树枝,耳朵里开出惨白的白花。梦在一点一点篡改我的思绪。从小到大,我从不相信命运,也从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和摆布。但我相信我的梦,相信那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烛光。

2

晕染的简约与朴素,丛林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碎片,夜色下的寂静,湖水被映得蓝盈盈的,白马悠然穿过草地。此番情景,近乎梦境,或许正是被人们遗忘的梦呓,大地被死亡的影像笼罩,繁星被瞬息即逝的美牢牢捆住,白马低沉的嘶鸣暗自回荡。梦在捕捉那些叫人心惊胆战的恐惧。在幽灵般的梦里,我常常看到一些古老的影像和音符,醒来时却什么都忘了,真希望自己准确地掌握梦的边界,以此来辨识到它们的模样,尽管它们是那么虚无,甚至并不存在。史学家永远也不相信这些跳动的片段,它们更在折磨着哲学家不安的睡眠。只有小说家能够感知得到它们的生命,它们的优雅,它们内部的热情。小说并不是梦,但很难离得开梦。好小说的状态其实就是梦的状态,汹涌混沌,驳杂鬼魅,有时人们根本无法理解它的布局和要义,只能隐隐感受得到某种微弱的存在。

3

从我的感受来判断(假如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当然也可能不够准确,但至少可以作为一种片面的参考),艺术产生于一种模糊的感觉,而非准确。准确意味着统一,意味着要打磨掉多余的含义,消解漫无边际的想象,留下客观的理性的语言表达。模糊是多方面的不明朗、不规则、不完善、不统一,它将词句带入广阔的无穷当中,以接近事实或本质。模糊如同梦境,它善变多义,且以情景交融的方式不断启发我们的想象。人们都相信眼见为实,现实的就是真实的,真实的就是准确的,但这样的观点至少让我感到疑虑。你可以建立语言上的准确或者纯粹的精确,却无法回避非现实因素对写作的干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非现实因素的影响往往要超过现实因素,也无法用准确来框定所要抵达的意义。模糊是感性的开端,是小说写作的源泉,是汩汩流淌的灵感之河。

4

和命运一样,对于未来,我们并不可知,其实也是身处一种模糊的可能性当中。当你耐心咀嚼诸多已经被文学化了的词句时,比如午夜、黄昏、晌午、月亮、逃离、死亡、起点、河流,就会发现它们的共性所在:不确定性和模糊感。它是具备一切艺术色彩的迷雾,具有抽象的悠长的诗意,使得小说穿透生活,高高跃起,更加扑朔迷离,更能洞穿人性的根本。准确的描述,富有力量感,更为朴素精炼,但失却了生机活力,远离了诗性。小说是现实的,整体依然需要诗性,依赖诗性,连虚构一词也充满着诗性和模糊感。它指向一种虚空的构想或幻灭,一种很难用生活经验去界定的物质。它像孔雀的羽毛一样斑斓多彩,像梦一样轻盈,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般而言,童年的梦境和经验最具备这种诗性的模糊感,越往后,记忆越发逼真,越失去了文学性。

5

我在此所说的模糊,并非是指刻意将文本搞得支离破碎,或借用不妥帖的比喻将小说带至混乱的境地,而更多的是指一种意念上的模糊,构思与灵感来源上的模糊。比如短篇小说,更像诗歌,但毕竟它还需要为读者还原一个生活片段或截面,在准确与模糊之间,存在着一个物理学意义上的杠杆。太模糊,读者就难以体味到小说所要表达的意义;太准确,又失去了美感和想象的空间。于是对小说家的平衡术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小说的模糊感不同于诗歌的模糊感。小说是在用故事的形式表达意义,因而就不能过于关注词句的模糊;恰恰相反,词句需要真实可信,背后蕴藏的意义可以模糊不清,让读者去猜测。诗歌则相反,词句或意象的模糊是首要的,致命的。小说需要比喻,可比喻一旦过多,就会让读者有种晕眩的感受,就会影响小说的进程和人物的可信度。

6

立秋,燥热依旧。入秦岭,蝉声聒噪,山路绕绕。密林深处,溪水湍流,百草丰茂。逆流而上,觅至幽静凉快之地,背靠青石躺在枯树上昏昏睡去。往事变得清晰起来,伸手可触——

乡间果园里,野兔在少年的喊声中飞速逃走。电工把挂在电线杆上的红布扯下来。牛群找不见回村的小路。太阳在天上着火一般地燃烧着。母亲坐在树下唉声叹气。房屋正在坍塌。金龟子坐在花瓣上畅想明日的美事。农用机车的呼啸声在田野上空久久回荡。中年女人摇着轮椅从悬崖边上一跃而下。更多的人都去了南方。槐树正在枯死。花猫正穿过幽深的阁楼,惊起许许多多的尘埃在阳光下乱舞。神婆说若要飞黄腾达,必须砍掉院落里的竹子。河流在水草下面缓缓流淌,无声无息,闻不见一点的动静……是一个午后的梦?在短暂的睡眠里似乎听了一场冗长的折子戏。

头顶的蝉鸣更响了。

7

小说是小说家的精神情绪。精神情绪是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倒影?马尔克斯流亡巴黎时,租住在私人的客栈阁楼里,穷困潦倒,靠捡食物度日,还不忘写作小说。我想当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游荡时,绝望的心情中肯定还有着微弱的希望和喜悦。在希望和喜悦中死过数次,终又奇迹般地复活过来,心间氤氲着悲愤的孤独感。这个状态和蒲松龄写鬼狐花妖时有点相似。

黑暗的阁楼,烛光闪烁,床边的外祖母兴味盎然地讲述着她心里的神话或志怪故事。少年一边听着,一边在想象着那个恐怖的幽灵世界:长着猪尾巴的婴儿;被神力控制的青年男子;游魂在小镇的街头神出鬼没,吞噬着一个个孩子的梦……没有人能够明白少年内心的孤独。孤独似细沙一样填满了体内的每条缝隙,留下的是一圈圈的暗影在午夜哗哗闪动。少年做过许多怪诞的梦,后来又写了许多怪诞的小说。

8

离开早先的困顿,步入更深的抑郁里。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晚霞以花朵的模样现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云层正在吐火。被人群的笑声囚禁,女人像狗一样被用铁链子拴在昏暗的矮房里,楼道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此时此刻,我处于深度的休眠状态,心脏还像青年时代一样怦怦直跳。穿过漫长的黄昏,抵达商州的熊耳山,望见爱情的火焰。红莲花正在群鸭的叫声中燃烧。旋转的脚步,山脊上的弯月,均在池塘边上渐渐弯曲、升腾,成为恒久的情景。没有多久,云层又变幻出新的形状,似龙王在吐水,诸神正端站在天上做法。奶奶迈着碎步,一边喊,一边敲打手中的瓷碗,为摔伤的孙儿叫喊魂灵。跪在山间,我泪流两行,学着鸟雀的叫声试着安慰自己。但无论我怎么做,面对破碎的心灵,什么法子似乎都不奏效,只好抱住身边的板栗树,默然吟唱杜子美晚年的诗行。

9

清晨做了个怪梦,赶紧记下来。

公园深处,林木很密,圆月挂在树梢,一只黑猫蹲坐在不远处,距我只有几步之遥,绿色的眼睛闪出奇幻的亮光。我转身看它时,它朝我走过来说:你的牙齿好白,比珠穆朗玛峰顶上的雪还要白。它刚说完,我张嘴笑起来,不想牙齿的白光竟照亮了半边天空。黑猫一跃而起,落在我的肩头,喵喵叫起来。遥远的山间,白光闪烁。黑猫告诉我,那都是我牙齿上的白光反射过去的,我只要闭上嘴巴,天就又黑下来。我捂住闭紧的嘴,果真又复归刚才的情景。林丛深处,幽暗阒黑,只有树枝微微摇晃。再对黑猫说话,发现它已不在我的肩头,又蹲在了视野前方。我感到有点疲惫,就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许久后,有点困乏,刚张嘴要打哈欠的时候,一道白光从我的嘴里喷射而出。黑猫再次朝我一跃而来的时候,我被惊醒了。

10

次日寅时,窗外黑咕隆咚,虫声唧唧,但已可见山影,启明星斜挂在山脊上空,摇摇欲坠。屋内燥热异常,实难入眠,便将窗户推开。山风袭来,着实凉快许多,但好景不长,一只黑色虫子飞了进来,在我头顶盘旋许久。心想,这是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虫吗?瞎想之时,虫子落在我的头上,吓得我猛地坐起,打开了灯。虫子乱撞起来,我拿起笤帚,做好防卫状;但又不忍心去打它,万一它是卡夫卡变的呢?索性让它飞吧。可它却不时地朝我撞来,让人郁闷。只好举起笤帚,朝它挥去。它怎会轻易就范?乱飞一阵,忽藏起身来,没了动静。我只好放下笤帚,继续睡去。可没过多久,它重又嗡嗡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了。我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打死了它。打开灯,它却又藏了起来。来回折腾,直至天明,现在依然在某个角落藏着呢。它心里一定在嘲笑着我的愚笨吧。

11

半夜行至福银高速永寿段,忽遇堵车。以为不需多久便可通行,谁想近一个钟头过去,仍不见动静。下车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凉风拂面。前面的司机不住地咒骂着什么。举头望天,圆月悬在天上,天空亮堂堂的,周边的云层分外鲜明。常年奔波,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过这么辽阔的夜空了。迎面的车辆飞驰而过,似穿过梦境而来。月亮在缓缓地走动着,云朵也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这一幕,仿佛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仔细回想,肯定是不曾经过的,那怎会这么熟悉呢?是记忆出现差错了吗?还是我现在就处于不真实的梦境当中?这种时刻,我总是无法分得清楚现实和梦境。梦境的尽头是现实,还是现实的背面被梦境环绕?月光点燃了夜空,树影在急速退去。我坐在石阶上昏昏欲睡,似听见月光洒在池塘里的滴答声。又过了一个钟头,道路方才通畅,连忙离去。

12

梦里我们彼此呼唤着名字,相拥而泣,再也没有什么枷锁来约束我们,尽情地爱吧,真诚地为自己的心活一次,忘记亲人、孩子和毫无意义的工作。去河湾里坐在大石头上朗诵我们摘选的爱情诗,到山间小路上追随蝴蝶的踪迹,去偷校园里的青葡萄吃,在高温的房间里看电影,傍晚的公路上看着天上的云霞,伸手去够山下的荷塘。似在梦里发生,却实实在在存在,已成音符镶嵌在山峦的缝隙间。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草木都在向我们招手,连陌生路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爱情的笑容。看见那两块移动的云朵了吗?它们正在热烈地亲吻,正在天上享受着恋爱的曼妙。记忆竟是那般的遥远了,许多瞬间早已被青山定格在晕染开的绿色当中。跳动吧落日,哭泣吧恋人。每当夜幕降临,孔雀从月色里飞来,总会想到那时的我们。那时的我们,那般灿烂,胜过世上所有的晚霞。

13

梦就是小说的一种,因为它是记忆的创造。在梦里记忆帮助我们想象,且这种想象是贯通的,前后有着细微而又深邃的联系。它的逻辑感是反现实的,是荒诞不经的,就像被风带着走的种子,风刮到哪里,种子就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开花结果。梦也是小说的一种状态,不均匀,头重尾轻,琐碎凌乱。可当你从梦中惊醒,却如同虎口脱险,心脏直跳。这就是写作后的感觉。梦替你完成了一次小说写作,只是它不是文字,而是抽象的图景,是令人费解的电影。于是你很快就将它忘了,毕竟它只是闪过了很短的时间。小说家就是在梦里捞月的人,是将梦境用语言还原出来的人。在梦里,我们尽情地抒情,为恐惧高歌,为流亡的人们拂去脸上的灰尘。在梦里我们看清楚了自己真实的欲望。梦象征着我们追求叙述自由的精神,控诉着我们以往的罪过,指示着未来的处境。

14

我见到过鬼,就在老院的门背后。其时西风忽起,门扇哗哗响动,我正蹲在墙角处观察一只蚂蚁。闻见有怪音传来,且有人拍我的肩膀。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在扬起的尘土里跳动。我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连忙朝它吐唾沫。它往后退去,但并不出门。它是要来抓我上天吗?可它的样子并不友好,只有半张脸挂在空中忽忽闪闪,也不说话。地上的那只蚂蚁已经爬上了墙,正往更高的地方爬去。再次回头时,鬼竟不见了。门大开着,周围没有了任何动静,风也息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它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下来的?我想了很久它的前生和后世,但均无结果。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床上,发着罕见的高烧。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了母亲。母亲坚定地说我是烧糊涂了才瞎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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