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坝镇记
作者: 赵琳
1
暮色接近小镇,黑夜无法熄灭
所有的光。杏木在火堆里
吐着噼里啪啦的火舌
葬礼间,我听见杏木的语言
它做一张圆桌,三餐简易
它做一套衣柜
冬穿棉袄夏穿单,秋天一身马甲衣
它做木鱼,有渺小的慈悲
但敲木鱼的人已经死了
它做木枕,埋在墓地
它有满园的兄弟姐妹
斧头劈开它时,坚硬木质中
只有汹涌的年轮
整晚的葬礼
守丧人围在火堆旁
深夜醉酒,欢歌散尽
他们在杏花林睡去了
仿佛所有杏树还在孕育春天
还在汲取无声的时间
2
这座险峻的山脉,据说饮水的鹿群
隐蔽在茫茫林中
据说有探险者涉足
那些诱惑且美丽的世界
有人甘愿把身躯留在那里
那些高耸且清香的林木
总有棕熊和狐狸筑巢
比起原始的事物
那些杏树遭遇多次雷电
练就贫瘠和坚韧
镇子售卖的佛珠和醒木
是杏红色的,它们的心
是杏红色的,它们的骨骼
是杏红色的
所有人寻找杏花
和它说起悄悄话
果园除草施肥的人已经垂老
不远的墓地
开着两树孤独的杏花
但没有一朵春天
在干枯的山岗停留
没有一场雪
抵抗得过村庄的暮景
暮色中,安静的天空下
黑红的木心钻进春天的蝴蝶
人们带着别绪
奔赴南方的海岸
而我在梦境
见到遍山杏花
我也在晚景中纠正完美的寓言
3
那一定是艺术精湛的少年乐手
他踩着节奏的步伐
他的腮不断收缩鼓起
他的气息均匀聚集在乐器
空气漂浮微量的灰尘
这些微小的抖动
伴随着雨声坠落
这些灰烬中的火种,在雨后发烫
这些披雨衣的新燕
梳理河流的纹路
星光照在青铜小号
黎明睡醒的喜鹊
这群先天的歌手
它们在树上度过了
最后一场雪,然后移居
云端之巅的山顶
山顶木屋破落,蜘蛛修补缝隙
少年在虚无的光阴里
要用变奏的音符
填满手指间朴素的琴声
4
我送姑娘一颗露珠,这水做的天空
像极了你动人的瞳孔
石榴开花了,花骨朵长在阳坝镇
石榴开花了,她们河中淘洗衣物
石榴花开了,她们踏上远行小船
黑色眼睛,童年的影子跑过
水墨的小镇。深山雪已尽
深夜造访的人,逆水推舟而来
我们在雨幕中辨别她的音讯
在烈酒中滋润嘶哑的乡音
聊起家乡的乌鸦
铁匠铺没落,银子的长命锁
埋在土里。金色的夕阳
太孤独了,迷途的歌手
消失在暮色
玻璃瓶收集零散的星辰
蒲公英种下爱情的风声
因为赞美命运,我们生活在温暖的山谷
5
我的祖母,因为老年痴呆
总对过往的事物追忆
她的眼睛那么安静
她的额头满是白发
像雪落满杂乱的茅草
她的牙齿隐退,牙床不会
批评每个孩子
再也不会喊出疼痛的隐疾
她的背部弯曲,发潮的骨头里
没有挤出一句悲伤的言语
听她说话,我像一个孩子
奔跑进她的青春和暮年
她多半在沉默中度过一天
她静坐窗台,对面的山峰
祖父年轻时曾在那里伐木烧炭
曾在山坡修建石头城堡
她说:“月光下的两棵树
像两个人靠在一起,真好!”
6
寺庙在群山之顶
两间土坯房,庙门常开
打柴人烧水煨茶
他们在殿堂
和神坐在一起谈论日常
每年三月三,信仰神灵的人
送去大米和食用油
他们磕头焚香
祈祷被大山怀抱的一生
庙会开始,舞者手持羊皮鼓
戴面具,跳傩舞
篝火持续,诵经人下山
五天后,此后数月
寺庙只属于朝阳和黄昏
一场秋霜,庙里的柿子红了
红灯笼挂满屋顶
年关大雪,拾阶而上的人看见
两扇庙门空荡荡的
守庙人不见踪迹
他老了,应该回到山下和家人团聚
他老了,陪伴神灵的日子不多了
7
春官躺在柏木棺材
黑漆白鹤,白纸红幡
阴阳先生焚纸念咒
让死去的人安息
人们说起春官
报春的嗓子嘶哑
身体干瘪,靠一根麦秆吸水续命
小镇唯一的春官
说了一辈子春天,却躺在春天的尽头
他去过庆阳、天水、宝鸡……
向陌生人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到墓地给死去的人说春天
他埋在冷冻的土层
棺椁落地那刻,灵魂依附在
——黄昏里的乌鸦
我听到万物哀嚎的声音
那是旷野最孤独的祝福
8
他是乡村精神病患者
流浪日记显示
十二岁出走家乡,二十八返乡途中
舌头打转,语言失灵
三十七瘸腿
四十二岁中风
五十一岁,最后一位亲人离世
最后的枷锁和烂衣服
最后养过的狗走丢
最后的同伴住进精神病院
最后的几年
他的死亡悼词里
仿佛从未生病和衰老
我们反复确认死亡名单
标注姓名和日期
他失聪的世界是安静的
只有牌位住进祠堂
9
北纬33度的山林
树木郁葱,落叶潮湿
在一块巨大青石
搭起炉灶劈柴生火
青烟冒出茂密林木
它们与云朵连接人间的音信
鸟聚集在林中
这些飞翔的空中精灵
终究化为泥土养料
蝴蝶停在水边
在一只蝴蝶的背部
展现一座山脊的序列
在一块打火石中
辨别石器的文明
在一个午后,把多余的食物
馈赠给大地匍匐的甲虫
不用多虑阳光充盈和干旱少雨
不用担心竹子生长和青山苍苍
不用看尽神峰秀岭和野村屋舍
我们目送斜阳沉入林间
挂在树梢的落日
更接近山顶的星光
10
天空阴沉,雷雨是多变的孩子
山林劳作的人
衣服沾满羊球草
雷电袭来,跑进门市部买盐的人
光着脚,有雨水追不上的速度
雷雨倾盆,把牛赶进石圈
牛需要吃夜草
我的衣服散发草味
猫在抓老鼠
牛在梦中吃草
我们在雨中点燃稻草
锅里熬煮小米粥
年迈的祖母,她在用火钳夹取
炸裂的玉米粒,这是夜晚的另一种味道
11
蝉鸣午后,小镇的影像
如同深色博物馆
楼在光线中蒸烤
广场停着一对汽车
铺石头的工人光着背
吸收河面的风
往前虚构二十年
那是父亲在采石场
他已经采石场工作十余年他搬运沉重的矿石
蓝色钢盔帽积攒汗珠
鼻孔堵塞石灰
洗不尽的黑垢的手指
指纹早已磨损
那是一双灵巧的手
也曾在新疆做泥瓦匠
修建漂亮的房屋
但我的父亲已经走了
此后多年间
我们从未谋面
却活在各自的影子里
12
现在,最古老的槐树断裂
这让我想起,每年槐花盛开
把爱情锁挂在树上
它的锁孔无法转动浪漫
每年冬天
外出的人回来
伴着雪花跑出来的孩子
摔倒在父母怀抱
槐树上沾满故乡每片叶子
被迁徙的人带走
遗落下来的部分
在七月中分娩果实
爱有短暂的甜蜜
也有蜜蜂的毒刺
现在,断裂的一截挂在空中
远远望去,裂纹仿佛
一张张扭曲的面具
居住在树下的亲人
争辩村庄的是非因果
争辩家庭的遗憾和缺陷
争论死者族谱的排序
争论别人的软肋
争论过岁月的人
仿佛都有修成佛的慈悲
13
我在图书馆读一本小镇风物志
银杏叶书签有前期字迹
弯曲的笔迹是很久之前
那个人坐在我的位置
我们翻阅同一本书
书中有相同的文字和故事
书中百年前的状态
羌族图腾的红色火焰
仍旧燃烧。音乐中起舞的人
在祈福,在出征
在祭奠,在庆祝
在群山狩猎一只鹿
我能在书中看到
他用刀掏空鹿的内脏
他们宰杀牦牛和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