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不勒斯送桂花酒

作者: 阿航

早上吃粥时,陈瑛停下箸说道,那不勒斯那边,该去了吧。他同样在划粥、连带碗里的腌萝卜丁一起划入口中。他喜欢吃稍许发烫的粥,口腔热乎乎的,从肠子到胃沿路暖下去。这个家庭多年如一日,少有破例,早餐吃白粥。两个儿子在意大利土生土长,按常理早餐吃面包喝牛奶的。但“泡”在这样的家庭里,胃被牵制住了。在他们老家浙南一带,早上这餐饭,大部分人养成了喝粥的习惯。

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说,最近那边又没货送。陈瑛道,下礼拜二就是过年的日子了,总不能过了节气再送礼吧。他喝完碗里的粥,抽一张餐巾纸擦嘴巴。陈瑛接着说道,明天,你就开小车专程去一趟吧。

他们家在罗马胜利广场附近——一处差不多已沦为贫民区的老城区——开家店铺,做中国商品批发兼零售生意。整片街区,类似于他们这种模式的店铺,近一两年里如同雨后的蘑菇冒出来。大家所经营的货物大同小异,无可救药地形成了恶性竞争局面。

他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学会了酿酒。倒非有意学的。酿酒的原料为糯米,蒸熟的糯米饭捏成团,蘸上糖霜,好吃得很。舅舅家每回做酒,他在一旁看,目的是为吃糯米饭团,脑子却把酿酒的一套程序记牢了。

恰好租赁的房子有间地下室。置两口大缸,一年到头酒香飘溢。老家浙南一带酿造黄酒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已根深蒂固地占领了人们的味蕾。白兰地、威士忌、香槟、葡萄酒、啤酒等五花八门的酒,欧洲应有尽有。没有黄酒(老家的黄酒与绍兴的加饭、花雕有区别)。老乡们好这一口——起码上了一定岁数的人喝到地道黄酒,会由衷地咂巴两下嘴皮子。

他决计更上一层楼。秋季里,领着两儿子去附近公园寻找桂花。儿子们毕竟喝“西风”长大,路上劝说父亲道,阿爸,摘花是不文明的。他说那不是花朵,是一种碎末物什。大儿子凌嵘说,不是花为什么叫桂花呢?小儿子凌峥说,不管是不是花,长在公园里的树都不可以破坏的呀。他叹口气没搭嘴,心里认定俩小子如生活在中国,不被饿死也是要遭淘汰的。

平日没注意罗马有无桂花树。附近大小三个公园走一遭,一棵桂花树没见着。怎么会没桂花树呢?下次他开上车,与两个儿子跑到罗马另一端的大公园。大公园树木茂密,繁花似锦,走马观花转一圈也得费半天时辰。他们在公园里吃了顿麦当劳中饭,无获而归。

老家邮寄出干桂花后,他做成了桂花酒。物以稀为贵的桂花酒,等同于一颗颗糖衣炮弹。原先好些非他们店的客户,转到他们店进货了——至少是切割出一块“蛋糕”了——当然,不能说人家纯粹为贪喝两坛桂花酒,不过其间的关联性怕是存在的吧。

一趟趟地从地下室搬上四坛十斤装的桂花酒。干活时,他哼着家乡小曲,有一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满足感与殷实感。

陈瑛喊道,时间不早了,动作快点!他蹲在地上拿湿巾擦拭酒坛子,嘴上说,放新车里,酒坛子不擦干净能行吗。陈瑛走到跟前说,后备厢要垫上物什的。他说,早已铺上塑料布,万无一失啦。

先送陈瑛去店里。迟到了五分钟。工人们在店门口或靠墙或蹲地上,有人猛吸两口烟扔掉烟屁股。他拉卷帘门时,听身后的岳员说道,老板娘,这两天能请假吗?陈瑛显然笑着回话的,怎么,寻到目标了?岳员道,没有呢……老板去那不勒斯,我想搭车去看一位亲戚,他刚从中国出来。

那不勒斯两家客户,一家两坛桂花酒。

在华隆店,他掸掸没见灰尘的衣服说道,马上要过年了,给你们拜个早年啊!岳员插嘴道,这次,我们老板是专程开小车来的呢!华隆老板道,太给面子了,汽油钱、买路钱先不提,还得赔工夫噢。

华隆老板娘笑逐颜开说道,凌副会长哪,你们有情我们有义,年前这么忙抽出宝贵时间来看我们,晚上请你们吃意大利餐!

今年初,他排进商会副会长位置。快一年了,人家称呼他“副会长”头衔时,他仍旧不适应,心慌慌的。当年刚脱离打工仔队伍,开家夫妻饮食打包店。一开始人家叫他老板,他得愣上一愣。现如今,被人叫“老板”已习以为常,但叫“副会长”还是会产生云里雾里的感觉。

他摇头道,就那么点名堂,千万别这样叫了……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今天我得回罗马的。

华隆老板道,吃了饭再走呗。他说晚上开车太累,你又不是不晓得公里数可不近哦。华隆老板娘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说,我这就给陈瑛打电话,管老公不要管得太死了吧……在那不勒斯过个夜,让老公轻松省力点,我不相信她这点都不答应的。

他说,电话我来打吧。

那不勒斯终年无雪,冬日不算寒冷。但这天晚上推门进来的卖花女,还是裹入了一股凛冽寒气。华隆老板娘抬头一瞥,用鼻孔出气说道,这卖花的讨饭生意,过去都是孟加拉国半黑的人干的,现在外省人也干上了!

意大利绝大多数华侨,来自浙南方圆几个市县。他们旅居欧洲年头早,亲戚朋友多,发展得要好一些。对于最近几年其他地方来的人,他们自有一种优越感。为划清阵营,他们统称外地人为“外省人”。

华隆老板说道,不是我们看不起外省人,外省人确实是坏……大前年,住在广场边的一伙外省人,用面包把白鸽诱进房间,关起窗门,把白鸽杀了吃。这件事被电视台曝光后,我们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可被坑苦了……番人根本搞不灵清外省人、浙江人,只要是中国人面孔,都倒霉……有个老头当我面说,你们中国人是野蛮人,我跟他争辩,我说我们浙江老华侨不会吃白鸽的,可人家搞得灵清吗?!

华隆老板娘说道,我有位闺蜜,在北部开服装工场的,她就是因为同情一个外省女人无依无靠,让她到家里带小孩……外省女人摸清底细辞工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家就遭到抢劫了,连小孩的嘴都用胶带封上,屋里洗劫一空,身上手表金链现金全拿走……

华隆老板手一劈下结论道,这就是当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卖花女挨每张桌子走一圈,没人买她的花。她独独没来他们这张桌子。想必她有数的,这些中国人不奚落她已算不错,不可能买她花的。

卖花女垂头丧气要离开时,他站了起来,说,那个……你过来嘛。

卖花女迟疑着往这边挪步过来。

他问,花……多少钱一枝?没等答话,他从她手中取过一枝花,递上一张纸币。

华隆老板瞧西洋景似的讪笑道,十欧可以买两枝啰。

华隆老板娘嘴皮子薄,高颧骨,一旦开腔更加难堪——他顺水推舟将花递给了她。

华隆老板娘怕被蛇咬一样,反倒缩回手去。

显然,她一时没法子理出头绪的。

祝你们家生意兴隆,越来越红!他煞有介事说道。

华隆老板手指关节在桌面敲出节奏,说,当上副会长,讲风度了哟。

华隆老板娘脸庞荡漾开笑纹的涟漪。

作为女人,有人赠花——虽说有莫名其妙之嫌吧——终归是好的呀。

他与岳员经过一家餐馆时,撞见了从餐厅出来的卖花女。他爽朗地打招呼道,这么凑巧,我们又碰上了!卖花女眼睛看他脸上,两颊飘起红晕,没开口说话。

擦肩而过。

卖花女在后面轻声叫道,先生……能不能请你喝一杯啊?

他转过身,但见灯影下的人一如堤岸上一株临风的细柳。

他对呆站着的岳员说,你不是要去亲戚那里么。岳员问,老板你……不用我陪没关系吧?他甩了甩头。

意式酒吧大多不设座位,站吧台喝。这家酒吧角落倒摆有一张小桌子,配两把椅子。落座后,两人相互意味深长对视了一眼。

卖花女对他报姓名时说,曹操的“曹”,蓓蕾的“蓓”。

他说这个名字好记,曹蓓,我要买一枝花。

曹蓓说,你自己拿呀……你要花干吗?

他选了一枝看上去最为鲜艳的花,捧于手中。

刹那间,整个场景凝固了一般。

当他把花献给她时——曹蓓脸颊上挂下了两行清泪。

他轻柔说道,你说得没错,咱们有缘分哎。

不是的……是你对我好,让我有了做人的尊严……卖花三年,第一次有先生赠送我花啊……曹蓓哽咽说道。

酒吧出来,曹蓓挽住了他。

来到海边。

海平面如镜。

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

远处灯塔一盏,近处古堡一座。

灯塔缥缈,古堡影影绰绰。

曹蓓仰脸问,晚上你住哪里?

他说我还没住下呢。

夜间还是冷的。

曹蓓将他送的花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把其他花抛入大海。

腾出双手,她依偎得愈发紧实。

他说,我们往回走吧。

曹蓓问,咱们去哪儿?

他玩笑口吻说道,了解一下那不勒斯的侨情……去你住家看看吧。

曹蓓道,我可是搭铺的呀,一大屋子人呢。

他笑道,我这个老革命,难道还不晓得欧洲华侨的居住条件?

曹蓓跺脚说,那个破地方,真的不要去了……乱七八糟的!他态度和蔼、语调平缓说道,曹蓓,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我对你说哎,每个人出来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刚出来一样的,在朋友两夫妻床前打地铺,你说有多尴尬,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曹蓓搭铺的房子,住有二十来号人。开门进去,廊道上密密麻麻全是鞋子,气味浓厚扑鼻,像是掉入了一块烂菜地里。

三个房间住三户人家。曹蓓床位在客厅,倒非上下铺,一人一铺,六铺床。做餐馆工的几位没回,客厅里有位女人,曹蓓介绍说她叫张柏艳,卖散的。

曹蓓去洗手间时,他漫不经心问张柏艳,曹蓓老公……怎么没和她住一块?

张柏艳抬头问,你们俩……认识时间不长?

在酒吧里,曹蓓对他说过,她和老公离婚后各过各的。

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张柏艳说,她离婚有两年了吧。

他问,你见过她老公吗?

张柏艳说,她老公回国了,他们儿子在老家读书需要有人照顾。

想了想他又问,离婚后,曹蓓没交男朋友?

张柏艳道,哪有那么容易噢,经济条件好的男人都有老婆,混混的男人么……你还养他?太不现实了吧。

从楼房出来,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对自己这个馊主意洋洋得意。目前对曹蓓的情况虽说了解得尚不全面,但要紧的脉络已经梳理清楚了呀。心一放松,景色亦顺眼了。明月当空,寻常不过的斑驳破旧楼房经由银辉浇洒,显得玲珑剔透。

为两个儿子不肯参加商会办的暑期中文学习班的事,他埋怨到陈瑛头上。他振振有词说道,我是副会长,必须起带头作用,我的儿子怎么可以成为香蕉人呢。陈瑛一味看着他,没搭腔。稍许,陈瑛慢悠悠说道,好家伙,变样了嘛。他一愣,问,什么变样了?陈瑛没答话。他舔了舔嘴唇说道,我这全是为了儿子好,中国发展那么快,就算我们不回去,今后免不了要跟中国打交道,做贸易,可他们连中国字眼都不认识……我心里急嘛!

陈瑛道,我一时还没搞灵清,你这个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你这么为难和热心,那我就做做凌嵘、凌峥的工作呗。他们这个夏天想去奥地利滑雪,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要理解,而不是强迫性。

他放低声调说道,我没有强迫啊……就是心里急啊。

陈瑛道,刚才,你说两个儿子都是被我宠坏的,态度那么气汹汹。我对儿子的教育是该宽宽、该严严,决不会打糊涂仗的。

大清早,陈瑛捏把他下体,迷迷瞪瞪嘟囔道,时间早……要不做下吧。他上身,熟门熟路埋头拉车。陈瑛呻吟声渐大,急切说,快了快了……陈瑛翻脸比翻书快,推开他手忙脚乱跑洗手间去。冲澡时她抛过话来,时间不早了,赶快起床!

在店里忙过一波后,他坐在仓库角落货堆上发呆。一个老油条工人过来递烟给他,他茫然没接。老油条道,吃支烟,就不无聊啦。他接过烟,老油条替他点上。吸上几口,咳个不停,眼泪都溢出来了。那头陈瑛喊道,凌旭斋,你人在哪里?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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