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作者: 蔡维忠

读小学时的一个深夜,家人都已入睡,我独自在大门内的厅里做功课,听到门外脚步声和嘻笑声。从声音和方位判断,他们是冲着葡萄架来的,而且认定我们一家都已入睡,便毫不收敛。我摇动大门门闩,门闩发出响亮的声音。只听见一声闷响,想是一个骑在同伙肩上从架上摘葡萄的人掉在地上了,然后是他们匆忙逃去的跑步声。

我家的门闩很特别,在邻居家没见过类似的装置。门闩不能很顺地拉开,必须一边拉一边上下摇动,一点一点地拉开,摇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它能发出响声,而且必须发出响声。我用门闩的声响吓跑了小偷。

这种门闩极不方便自家人开门。我曾经多次摸索轻松拉开门闩的方法,始终没有成功,最后只好适应它。每天早上听家人开门的响声,竟然听出一种仪式感。当然,它更不方便别人来开门——这是设计者的用心所在,它是用来防强盗的。

家乡塘东村,在福建晋江海边。我家的房子在村里很典型,十二间卧室围着一个天井。上落是四间卧室分列在祖厅两边,两厢各有两间卧室,下落又是四间卧室,中间是大门内的厅,是吃饭和做功课的地方。天井很大,雨水落下,蚊子飞来,麻雀到梁上筑巢,空中之物从上降入,毫无遮拦。强盗也可以从天井降入。

村里传说,早些时候有强盗。爸爸告诉我,强盗是某村的村民。这个村庄我听说过,但没去过。它离得不是很近,至少在二十里外,应该没有亲戚来往。如果一个村的人抢了另一个村的人家,而两村之间有亲戚走动,很快就会知道是谁抢的。

出去抢劫前,一个领头的村民会拖着一根竹杆在他们村里走一圈。他不说话,谁愿意就跟他走。抢劫有危险,可能会被打死,一去不回。这个竹杆是无言的信号,意味着自负责任,因为领头人从没说过一句招人的话,是别人愿意跟他出来冒风险的。这帮人来到目标房子前,其中一人在同伙的竹杆推动下,沿外墙上升到屋顶,跳入天井,然后打开大门,让同伙进来。

强盗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家门闩那么难拉。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唤醒屋里熟睡的人。强盗一听见声响,会逃走。门闩是防盗警报器。

我村的前辈知道有强盗,村里也就流传着一些猜想。例如,乡亲们在背后怀疑村里有个人当过强盗。此人在村里是正经人,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只是,他在外村生活过,且家里有一件比较名贵的物品,好像是个灯台。以他家的家境,不可能买那样名贵的物品,也没人知道他家买过这件物品。当时邻里之间没有秘密,谁家买了东西,大家立即知道。这个名贵物品来路不明,所以他受到怀疑。

我长大后在其他省份看见的房子也有天井,天井并非家乡特有。据说天井的好处是有利于通风、采光,形而上讲,它是天人合一的体现。只是,跟安全隐患相比,这些优点都可舍去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早先有强盗时不建封闭式的房子呢?也许,这是一种很顽强的传统,不易更改。

我家的房子自然不会反传统。它建于一九四八年,第二年家乡解放了。房子兴建时,不知道强盗会在解放后消失。建房的土地原是东边村外的耕田,房子建成后,四面都是农田,而在家的人都是老人、妇女、儿童,精壮男人都在外面谋生。这种孤立无援的位置,有利于强盗进退自如,容易让强盗看上,所以门闩也就增加了特殊的防盗警报装置。

旧时的防盗警报器有多种。我在广西贺州听说,大户人家用罐子养青蛙,放在围墙内的四个墙角。深夜有人靠近,离得最近的青蛙就不叫了,其他三个罐子里的青蛙也跟着不叫了。青蛙停叫是警报,自家人知道,入侵者浑然不觉。这是它的妙处所在。平常人家最常见的警报器是狗,可惜我家不养狗,因为太嫲生前养的狗被别人打去吃掉,非常伤心,便不许家里再养狗。据说狗也不保险,有经验的强盗懂得扔个东西给狗,狗就不叫了。我家门闩和大户人家养的青蛙有同工异曲之妙,就是让强盗事先不知道有警报。

用门闩吓小偷的事情,我没有对人讲起。随着我小学毕业后到镇上和父母生活,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出国留学,最后定居于纽约,渐行渐远,这件事连同我家门闩的机关逐渐沉入记忆深处,封闭起来。如今,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从中释放出来的还有建造房子的那一辈人,即阿公兄弟三人。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和奉献,使得我们有地方住,得以比较安稳地生活和成长。可我从来没见过阿公,对他所知甚少。二

阿公生于一九○二年,是太公的长子,下有两个弟弟,即我的叔公。阿公比两个叔公分别年长十五和十八岁。作为年长许多的长子,阿公很早担负起家庭重任,对两个弟弟扮演着半个父亲的角色,带他们上山下海干活。他在二十六岁时只身前往菲律宾谋生。

当时家乡和福建沿海其他地方一样,许多人都到菲律宾谋生。吕宋、马尼拉等地名常常被乡亲提起,还有一些来自菲律宾的词汇,悄悄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乡人打球出界,就叫一声“奥屎”,发音ao sai。“奥”在闽南话里意思是臭,烂鱼发臭的那种臭,不是屎的那种臭。我觉得奥和屎放在一起是奇怪的组合,但没有深究,只当臭屎理解。球出界,骂一声臭屎,似乎合理。后来经人指点,奥屎一词来自英语outside,意思是出界。另有一个家乡人用词“玛禁”,发音ma gin,意思是缝纫机,来自英语machine。穷僻家乡竟然泊来了普通话中没有的英语词汇,直接与国际接轨了。这个问题我一经指点立即就明白,接轨地点在菲律宾。在受美国管辖将近五十年的菲律宾,英语词汇以音译的形式在华侨中传开,传到家乡。

阿公去菲律宾后,只回乡两次,每次逗留几个月。第一次回乡是在他约三十一岁时,那次生下我爸爸。爸爸是他和阿嫲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们没有机会再生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分别是我的姑姑和叔叔。第二次回乡,家里有三件大事发生。

第一:庆祝我爸爸十六岁(虚岁)。依家乡风俗,十六岁举行成年礼,庆祝的仪式随时代变迁而变得隆重。不知道那时爸爸享受到什么,记得我的仪式是一个人吃了一只鸡,我儿子的仪式是请客好几桌。我们从纽约回家乡,和爸爸妈妈为我儿子庆祝十六岁。阿公回乡两次,都在我出生之前,我自然没见过他。

第二:三叔公结婚。三叔公十八岁时也去菲律宾谋生,这一次回乡结婚。

第三:建房。当时阿公和三叔公在菲律宾,而叔公在厦门工作。二叔公将他购买的一块土地献出来建房子,他们三兄弟合力,依经济能力,三叔公出资最多,二叔公次之,阿公最少。二叔公后来把全家带去台湾,三叔公把全家带去菲律宾,那么大的房子由出资最少的阿公一支使用,大部分卧室都空着。大门上方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宝盖山庄”,取自村外东边的高地宝盖山。

阿公在菲律宾做鱼干生意,并亲自动手晒鱼。他的渔场生意一度颇为发展,不幸遭台风海啸袭击,毁于一旦,使他深受打击,从此没有恢复过来。他到了晚年还在偏远海边亲手晒鱼,住在非常简陋的草屋里,晚上蚊虫成群结队涌进来,赶都赶不走。等到他打算告老回乡,已经太迟了,身体太过虚弱,不能成行,最终客死他乡,享年六十八岁(虚岁)。三叔公把他葬在依沙迷拉的公墓里,直到四十年后我父母去把他的遗骨收起来火化,把骨灰带回家乡。

古人说,关山难越。其实,不管是穿越关山还是海洋,启程不难,难在归程。归程之难,在于期望,是期望断绝了阿公的归路。阿公和所有下南洋谋生的乡人一样,带着一份期望出去,必须给家庭带来荣誉。这份荣誉少则让家人过上好生活,多则庇荫乡里,乃至名扬外乡外域。家乡确实出了一些在菲律宾挣钱的番客,如三叔公。家乡在菲律宾还出了大企业家,因乐施好善,热心公益事业,得到民国政府和菲律宾政府嘉奖。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榜样,所有乡人都期望下南洋的亲人至少能挣钱,寄钱回家支持家人。他们被称为番客,番客在乡人的期望中等同于有钱人。在外成功的,可以衣锦还乡,然后又匆匆离开家乡,继续在外的生意。不成功的,却是沉默的大多数,不像成功者那样常被人提起。他们连衣锦还乡都做不到。除了少数番客因老病而回乡养老外,没听说哪个在精壮年华回乡继续谋生的。他们从走出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期望不许他们回头。

阿公去世时,我已懂事。那天回家,发现气氛特别不对头,大人告诉我,收到菲律宾发来的电报,阿公去世了。第二天清早,我被身边阿嫲的哭声吵醒。阿嫲的哭不是嚎哭,不是啼哭,不是单纯的哭,哭声中带有语言,是哭诉。她哭诉的时间很长,到底多长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希望她停下来,她就是不停下来,我听着很难受。次日清早,她又哭诉起来,我又是听着很难受。她每天如此,哭诉了大约一个月。

阿嫲哭诉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我从没好好去记,而是想忘掉。当时我的感受是,希望阿嫲不要哭了,停下来。一个从没见过阿公的男孩,情感世界就这么简单。如今回想起来,阿嫲的情感世界谁懂得?每天清早那么长时间的哭诉,那么多天的哭诉,是一个守活寡的女人一生所积压情感的宣泄。

家乡和附近乡里有着许多这样守活寡的女性,就在我认知的范围内,有亲戚,有邻居,有同学和朋友的母亲和祖母,她们长期和到南洋谋生的丈夫分离。没听说她们有什么抱怨或申诉,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想必她们每人都有一段巨大的隐痛,埋在深闺之中,不见天日,然后由她们带到泉下,仿若在这个世界上从没存在过。如今想来,沿海有多少侨乡,有多少这样的人家!

阿嫲也从没表示过什么。要不是我和她睡在一起,她的情感世界也会和同样命运的女性一样,随风而去。即使我听了她大约一个月的哭诉,也只知道她心中有丰富的情感。至于那情感的内涵具体是什么,我只能猜个大概。

阿公和阿嫲可能错过一次团聚的机会。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件爆发后,日军占领金门,轰炸厦门,战火离家乡很近了。尤其是金门,就在家乡对面,肉眼看得见。当时侨眷纷纷远走香港和菲律宾。当然,许多番客的配偶到了香港后,只能留在香港谋生,最多短期到菲律宾团聚,说到底还是经济条件不够好。阿嫲却苦守家乡,照料幼子,伺候年迈的公婆。由于家乡粮食物资匮乏,阿嫲常常五更起来,摸黑沿着山间小路走将近二十里,到五堡村买些肉,或走同样路程,到石圳村海边买些鱼,为老人补充营养。太公自幼右腿残废,行动不便,阿嫲每天为他洗尿壶倒马桶,并为他沐浴拭擦身躯,还有洗脚。阿嫲实在无法离开家乡。

阿公阿嫲的牺牲、忍耐、痛苦,现在的人难以想象。他们不言,或者说别人没听到他们言语,那只是肉身的沉默,灵魂的嘶喊则需要用灵魂去呼应。我到了成年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我们家族以这样难以想象的方式延续下来,也能想象到,侨乡无数家族以这样难以想象的方式延续下来。

我懂事时,太公常收到海外汇款,主要来自三叔公,他每月寄来一百元。那时一百元是很耐花的,比我父母两人的工资加起来还多。阿公和二叔公也寄钱来,不定期,数量也就比较少。两位叔公的家人分别在台湾和菲律宾,他们寄来的钱,都用在我们身上。我父母和叔叔挣工资自己花,不用资助家里。

叔公们寄钱来时,我去向太公要五元,阿公寄钱来时,我去要十元。太公对我这个长曾孙很大方,爽快地给我。可他只对我大方。阿嫲为家里买东西,从太公那里拿钱,买多少给多少,一分钱都不多给。太公每个月都做账,写信向三叔公汇报。就是苦了阿嫲,她没从太公那里拿到一分零花钱。我要来的钱转身就交给阿嫲,成了她的私房钱。这事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我却一点也记不得。向太公要钱大概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我记得的是,阿公在外面混得最不成功,对家庭的贡献很少。

阿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在太公熏陶下自己苦学,熟读《古文观止》和《幼学琼林》。他外出谋生后写信叮嘱两个弟弟要用功读书。他觉得自己学识不足,便资助二叔公到金井镇上学,并到集美商科学校学习。二叔公也就能谋得比较体面的职位。三叔公据说很博学。他在菲律宾依沙迷拉做木材和五金生意,做得很成功。后来从二叔公那里才知道,在他们两位长大自立之前,是阿公支持着家庭。二叔公说,阿公的贡献使得两个弟弟出路更好。

两位叔公成长起来后,负起了支撑家庭经济的重任。三叔公贡献最大。二叔公则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侨汇中断时,独力负责家庭费用。二叔公在抗日战争后还把我爸爸带到他任职的厦门,上了四年中学。正是因为有了这段正式教育,爸爸才能在一九五○年开始在小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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