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死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 史玥琦前任老潘发来消息,说,我想给打电话。我有点懵,靠在床上瞎想,回过神才注意:这里面省略了一个“你”字,时隔两年半不联系,应该也不是粗心大意,琢磨一下,或许是有意不说“你”的。我设想了两种情况,一个是思念心切,和我分了以后,是一种失语的状态,总也说不出你字。因为这个“你”,毕业之后在广州干广告设计,过得挺好,不想再联系她,在她那儿,这字就丢掉了,甚至用都用不了,现在发消息,希望我把这缺口填上;第二种比较扯淡,难不成是被绑架了,故意不说你,让人怀疑平常这么严谨的姑娘,碰上事了才故意大大咧咧起来。再或者两种都不是,觉得你我这类的话,都是俗语,有事说事,没事也不找你。顿了顿,等一刻钟,我只好回一句:行,咋了?
我使劲摁住前置摄像头,问,打视频干啥?对面倒是大大方方,黄白裙子,没啥变化,隔着屏幕,食指中指并拢竖到眼边,朝我这儿晃两下,食指指向这头,意思要看看我。我说,我没穿衣服。我盯着胸前这团蓝色的光晕,渐渐变绿,窗外科技馆的圆球顶准时亮起,在我身上发皱的T恤上投下霓虹光,我意识到很久没晒过太阳。
她鼓着嘴,腮帮子溜圆,双手竖着比“八”,从脸颊两侧外拉,又将“八”横过来,单手沿着下巴缓缓下移,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随后在空中打了个问号。这是问我胖了瘦了。我起身说,那就看一眼,就一眼。松开手,屏幕一亮,伏着一只小龟,双眼泛白,瞎了。她乐出声来,手上再次比画,意为你还养着小丰呢。我把手机伸向平静的水面,说,我替它说,见不着你,死不瞑目。好打手语这毛病,感染自大学同学陈圆圆,老潘的室友,她中度听障,后来说有个妹妹,更是先天聋哑。刚入学那会儿,老潘陪她每天演默剧,熟悉以后,也能眼神交流。一年后恋爱,老潘跟我透露,眨一眼是鱼香肉丝盖饭,眨两下是番茄鸡蛋面,一直眨是饿死了,食堂有啥给我带啥。我拽了下酒店发潮的软被,吻老潘热乎乎的脑门,说,你们花样真多,那咱俩也定个啥暗号,多试俩姿势?老潘把我推开,也不说话,比画一通,慢慢我才知道,是让我滚,但那时我又抱住她,一道惊雷正将天劈开。
我说,老潘,太巧了,咱俩第一次住,就打雷下雨的,你有印象没?她背对我,坐木椅上,正给阳台那排花盆前面的画板架子上布,袜子的脚踝处破了一小块,地板比窗子亮。她转身拿画笔,又转回去,自顾自说,你站那儿干什么,那儿有毛巾,去擦汗,坐旁边去吧。我俩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换话,从房租唠到全球变暖。我说,上海还这样,跟广州一样阴,一点阳光都没有。她说,你没再来过吧。我握着水杯,蒸汽呼到镜片上。我问,你得的啥病,咋还不能电话里说,非折腾我过来,费劲。她不吱声,从我坐的床边望过去,像对着外头打手语。我又说,那机票给报不,我这来回不老少了,你电话里挺热情,见面咋还冰清玉洁了。她顿了一下,还不转头,说,你没再找吧。我斩钉截铁说,没有。她说,不信,你平常挣不少钱,给谁花。我说,我妈化疗占大头,去掉租房子,啥也不剩。她说,你这次来,请几天假?我说,今天周五,要是你的事不急,后天就走。她说,你争取请一周,要是不行,就克服克服,再不行算了。我说,你说话像我领导。
我说没有,不算撒谎,除了去年年底,在广州出租屋附近和一个女孩拥吻,啥也没干。那天我半夜加班回家,雨刚停,水全滑到科技馆蓝玻璃球罩的下侧,像大陆重组,海洋一起汇聚到南方。和同事在路口分别后,我照例去那底下抽烟,女孩就蹲在角落,头埋胳膊里,腿上穿着网状丝袜,像情趣店样式。我问没事吧,她不理我。过一会儿我快离开,她抬起头,满脸水珠,发出一声低沉的猫叫,走上前来,挺吓人。她不睬我的话,接着拽着我手,盯着我看。看着岁数很轻,没上大学的样,马上又紧紧抱我,我想推开,她劲更大,然后嘴唇凑过来,天旋地转,想说话,却被什么东西吸住。有一瞬间,我想起老潘,第一次是在草坪上,前一晚为了省饭钱,我没买盒装的薄荷糖,代替的是哈密瓜味的胶糖,我在半小时前猛嚼几粒,但最后,那片草坪却是香蕉味的。后来我俩躺那儿回忆,她说我像猩猩,我说她像果冻。
站起身,画布多了张人像,线条杂乱,看不清晰。我说,你到底得啥绝症?她说,不知道是不是病,你认识这人吗?我说,不认识,去医院检查没?她说,没有任何问题,你真不认识吗?我说,没病你跟我说那么着急干啥?还说再也见不着了。你这是画通缉犯呢?老潘顿了顿,说,你之前有句话,说分手了跟人死了没什么区别,都是再也见不到,只留个念想。我顿了顿,看老潘的眼神,瞳孔里像一片正凝结的湖。我说,是我说的,其实扩大来看,你跟路人也一直在永别,对于你们来说,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她说,那我怕你死了,我最近脑子不好,怕把你全忘了,不然你在我这就完全死了。我说,这是钻牛角尖,你弄点实际的,咱俩吃口饭。老潘走到床头,去翻抽屉,拿出一沓子塑封好的相片,扔到床上,散出几张落地上。她说,我最近老梦见这个人,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我就翻咱俩之前印出来的照片,你看,在这儿,你认识吗?
老潘指甲上的月牙很圆润,和乳白色的指甲油天水相接,下面是一扇柜台,红棕色的,左右两角有圆漆,像我们传媒学院的校徽,碰瓷霍格沃茨。几个人举着酒杯,被灯照得脸煞白,但笑得没心没肺,勾肩搭背,大牙呲得最猛的是小丰,我大学室友,傻高个。乌龟就他在出海口附近的泥滩捡的,装到袋子里,他递给我,说,你头一次约会,不用那么正式,轻松一点,带上这个,人家觉得你有爱心。我也是信邪,和老潘约在学校对面的西餐厅。她抚着裙子,说你送我乌龟干什么。我说,可以一起养,你一周我一周。她说,太折腾了,它有名字吗?我说,搁古代龟壳能占卜,预测晴天还是下雪,干旱还是丰收,咱就叫它小丰吧。
我指着那绺翘起来像鸡冠子的头发,说,当时给你拍照那人也不提醒提醒。老潘说,没让你看我,你看这个人。我说,这不圆圆吗,她手上这动作你教过我,俩手对着撩水,是高兴的意思。她说,你看她后面,是不站着个人,在小丰左边。我说,光看见白影了,这还有个人啊。她说,看着镜头呢,还比手势。我说,这是酒吧的服务员吧,一起留念。她说,你认识吗?我说,我猜的,不记得当时有这个人。她说,那你说啥,这人手搭着你呢。我说,你有啥印象吗?她说,我也不记得,但是总想。我说,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老潘不说话。我又说,你要是一直想,心慌,可能招上啥大仙了,咱们问问别人,正好我见见大伙,实在不行,找一个出马啥的,送一送。沉默了一会儿,老潘展开双手,说,不用,你抱抱我吧。
住的是郊区,临近森林公园,半夜知了不消停,老潘应该和我一样,毕业以后,学历不够,只能干点零杂碎活。下午,我们晃荡一小时地铁才到陈圆圆住处,是个有阁楼和天台的独栋,毕业以后,只知道她入职一家外企,俩人手舞足蹈一通,才明白受了一对德国夫妇资助,专门解决聋哑人就业。丈夫是个中国通,在静安开了五家德式面包店,雇佣的都是聋哑学校的人。陈圆圆美术设计毕业,去应聘财会,又不全聋,还会在更新面包式样的黑板上画面包人,深得老板认可,把自己在老租界闲置的寓所按每人两千一月低价租给店里几位聋哑姑娘,圆圆分到主卧。落地窗进阳台,对面是酒吧,梧桐树叶晃来晃去,间隙里有急救车停在那,或许有人喝酒晕厥,再或吵到心梗。陈圆圆对着老潘,又看了眼我,双手伸出拇指,先靠在一起,再向两旁分开。老潘说,圆圆也不认识,她说毕业那天就我们四个喝酒了。我连蒙带猜地比画,把手伸平,放到头侧,意为男生,再捏下耳垂,表示女生。老潘看不下去,你想说啥跟我讲。我说,你问问圆圆觉得这人是男是女。圆圆看着老潘手机里的翻拍,面露难色,胖胖的脸颊水灵起来,手比脑子先决定,五指伸平,在太阳穴边晃了晃,男的。老潘则手口并用,边打边说,我感觉像女的,梦里面说话很温柔,让我找到她,送她回家。话音刚落,一只小雀从这头飞到对街的树杈上。
我和老潘搭在一块,有圆圆不少功劳。美术系的课爱拖堂,圆圆不必听讲,比谁都专注。飞速完成课堂作业,她总提前助攻,告诉我今天大概压多少分钟,或者该在哪儿偶遇老潘和她。一次我在图书馆蹲伏,一抬头,邻道的杨树上挂着个毛绒小熊,后背的毛攥在一起,但不算太脏,我算了下时间,还有五分钟,爬树去够,向上登了两处支干,整个身子抻起来,指尖刚碰到绒毛,有女生哈哈地大笑,我脚底一滑平摔下去。圆圆指了指我的胳膊肘,我撸起袖子给她俩看,说,这疤现在淡了一点,后背上还有几道划痕。我指老潘,一手食指直立,指尖朝太阳穴处敲两下,意思她都知道哪儿还有伤。我们坐在烧烤店最里一桌,圆圆咬下烤鸡翅钎子上剩的一点肉,分别指向我俩,比画一会儿,大概说你们这是和好了吗。老潘愣了下,摆摆手,刚要解释,我抢了先,又起了瓶啤酒,说,我后天走,但肯定能把你这事办好,求到我了,就义无反顾。圆圆横两指碰碰鼻子,白了我一眼,那边同步翻译,有病。
电话打过去,对面不说话,一阵聒噪,还有摇滚重低音,听得出来在唱K。喂了一通,可算挤过来半句话,哥,我公司团建呢,微信说。照片发过去,回:现在天天喝酒,哪记得那么远古的事了。我感慨小丰还是那么虎,老潘说,你也还这么贫。我们往中山公园走,刚开始她俩并排,我跟在后面,后来圆圆和以往一样,往前快走,留出我和老潘独处。饭后来到老法租界的洋房街路上,灯光忽明忽暗,不紧不慢地波动着,像圆圆新烫的卷发,我不声响,跟在老潘身后走。毕业以后,我和老潘互寄过一次明信片,打过两次电话,其中一次是深夜,隔着音筒,我闻到她愤怒的酒气,那些不快都和昔时霓虹一样没入明亮的黑暗,包括我和她共有的记忆,磨成刺耳的旋律,被新出的口水歌覆写了。晃晃悠悠走到凉亭,她突然站住,转过身盯住我,说,你只是来帮我的,对吗。她在暗示家庭的可能性,比如结婚、生子、育儿、共同创造财富,她明知道我不会的。我说,谢谢你刚刚请我,以后来广州我安排。
老潘说,刚刚圆圆跟我讲,她妹妹也去了广州,离家出走过一阵,报警找到后,就跟家里说别联系了,去做了不光彩的行当,警察那边通告过两次。我说,她妹挺大了吧。她说,现在该上大学了,圆圆是个幸运的人,她想给家里攒一笔钱,然后搬到新西兰去,她说那边的岛上,有一个镇子,全是她们这样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时放音乐,也没人嫌吵。我说,都听不见,为啥还放。她说,圆圆说那音乐是给上帝听的。
法语里有一个deja vu,等到人齐一去,酒保总能想起点什么。我这样宽慰她俩,在酒吧隔街的广场晃悠,接着微信督促已迟到半小时的小丰。圆圆站在几个石墩子中间,跟着远处健身房的人做动作,隔着透明玻璃,整齐划一。天渐渐暗下来,上海的灯光伸出爪牙,把白天阳光照过的一切都掏走。我和小丰在大学时爱夜游,凌晨出发,绕着外环高速一直走,像赌气一样,其实漫无目的,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我数着擦肩而过的人,不算车流,是23820个,前面填一个0,就是我手机密码,后来和老潘在一起,改成她生日,分开以后,又变了回来。小丰朋友圈更新的最后一条,是姥爷过世,一张火化车间的照片。配文:恕报不周,老张同志辛苦了,有缘再见。刚看到时候,评论了个蜡烛、拥抱,后来想了想,删掉,改成一整行太阳。
二十分钟后,熟悉的走姿才在灯下现出来。我喊着,真快。他摆了个京剧出场的造型,碎步过来。我收回招呼,改成提问,我走之后,你们见过吗?小丰说,哥,谁们。我说,你们几个。老潘摇摇头,跑去叫圆圆。小丰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裹,说,哥,给你的礼物。我说,你在上海滩立起来了呗。他晃了两下,像要卸掉肩膀上的什么重量,说,都是应酬。我按照西方规矩,把打着十字结的浅蓝盒子拆开,说,这是啥。他说,打火机。我说,你真一点没变,会送礼,我坐飞机来的,你是送我还是送浦东机场啊。
前后一排,往酒吧走,街上吵闹,和电动车玩球场过人。三年前毕业,也是这个排位,老潘爱打头阵,人一多,她就喜欢独来独往,我和小丰殿后。小丰,你记得吗,那时候你贼爱讲鬼故事,成天成宿听广播,第二天开讲,我打破沉默。后面传来声音,记得,哥,我都记得走在这讲的啥。我再来一遍,法租界四十年代闹过一阵学潮,有个小军阀的姨太太当时独居,电影散场回来,时间地点都赶巧,被几个特务给误杀了,还被打得面目全非。后来阴魂不散,每天前半夜一点十五重新回遍家,九十年代很多人目击,看着了就得得病,据说无论怎么看,你都看不着这女的的正脸,到哪儿都是背影示人,穿着蓝旗袍,盘了髻。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年,被一个当地地产商请来的香港道士破解了,那道士化了女妆,也穿旗袍,在街口等到一点多,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儿有个背影从一条弄堂里倒着走出来。他一下子转过身去,对着墙,还能听见脚步声,他就说,我带你回家,我不回头,你也别回头。脚步声停下了,报出自己家的住址,是个已经改建的危楼。道士领着她走,走到那儿说,你看,你搬家了,搬到这儿了,说完就把一方檀木盒子放在柏油路上,头也不回地迈过去。脚步声在中间就中断了,后来就再不闹鬼了,盒子放在寺庙后身埋起来了。我说,有个疑点,一个香港道士,咋熟悉的上海地理,没准沪语都说不利索。小丰说,那时候你也问了,不行人家配个翻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