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刀山
作者: 伍华星
一
往来之前,我无作留夜打算。晚黑半夜,落起大冰雹,几排板间房屋背响亮起身,瓦片穿出很多张口,一阵又一间。天台望去,福祉院正中,一方形铁笼,星子筛去网子,毕剥跌下,煨亮一张吊立木牌,上头写道:“请勿往网内投喂食物!”四处叮叮当响,愈来愈多,铺起白色颗粒。黑麻麻,网内有人影蹲坐,不时细声呼叫,老虎闪眼睛一般。我眠在床上,半睏半醒,白雪雪大雀在头上走动。
实情是发梦?梦卷成一架身子瘦长火车,头顶蒸汽泵喷发,是记忆水汽,由窗口飘入,朦胧又温心。听得见物什作动,水底磨子一般,又似大象叫喊,四处是原野。笃笃,笃笃,原野上小屋有人敲门,响音节拍约是生人来访。正值大暑天时,我浑身无力,硬要起身走动,拧转门锁。风从楼道来,掀起铁闸遮布,露出一张半熟面孔,似旧时朋友,抑或疏堂亲戚。那人微笑直立,侧歪开去头颅,讲:新年快乐,新年幸福快乐。我即刻关阖上门,梦中倒挂起一张弯曲笑面,好似只细细蝙蝠。
我猜估,这极可能是阿嫲的想头,她的在天之灵。皆因当其时,她临过身,将我拉往耳朵边,啮啮、啮啮地叫。我第一次才知,人可以像癞虫子一样死去。我听不明,尽管她发尽出力,大到屁尿涨出,酱在皮包骨的屎窟上,连连唤叫:阿弟!阿弟!临去往生,断气前一刻,又拿手指床头柜底,嚷我拉筒底,拎出一只粽叶布袋。揭开袋内,一张红双喜牌烟盒纸皮条,花色已褪,歪歪地抄一段数字,一门牌地址,两沓虫蛀旧钞。闭合一眼,阿嫲硬生生讲多一句,那句即是:望望阿弟。
阿嫲口中的阿弟,是我家姐,不过并非亲生,又好彩凑成一家人。阿妈各自叫法,阿爸同叫阿爸,是共一个,同父异母的意思。这街上的人,呼她花家姐,因她成日穿着像棵黄皮菜花,橙碎布花裙,脚上一对灰苇水鞋。又不是月季花百合,薰衣草郁金香,而是棵大头向日葵籽花,箩底瘪菜,又叫她“大头花”,或多加一字,直呼“死大头花”。她都不恼,干笑笑,后喉头扯高,驳嘴讲:叫叫叫,好似你只老母无使死!那人抽起颈筋,说,闹我老母作甚。她便讲,有爷生无乸教,真真笑脱大牙。
阿弟可是丁点不会面红。实情她阿妈在她满月未到就离家出走,她打小随阿嫲大。阿嫲不知为甚,都叫她阿弟,反叫我阿妹,后来听人家说,这是方便生养的意思。我只觉得意,便循阿嫲叫法,认她作男人,阿弟阿弟地喊。她也调过头,喊我阿妹,还讲:阿弟日后要护阿妹!直至小学四年班,我阿妈亦都离婚,带上我往广州省城去。有几个寒暑假,我们路过乡下,顺道回去望老家乡亲。旧时校址地皮,已成一座野狗窝废墟,做工又一阵,如此想,我和阿弟已五个年头未见。
阿嫲在一个酷暑天往了生。出山那日,天口实在辣毒,以至宾客都能看见她身体飘出水雾蒸汽。她的五个子女(四个女儿,一个小儿子,即我阿爸),将丧礼从简,元宝衣纸买现成,不费心神,一手倒入火盆的工夫。原本晚夜烧的烟花,等不及,大日头下放,白晃晃闷闭着响。逐个向前挤几下,哭几阵,就将一条水沉沉的人推入火口。各自返归,去泳场泅水,叹冷气空调。我一直认为,这种热极的天空里,时间流去亦慢些,阿嫲身体上好似有飘浮空气团,一点点往上蒸发、消失,再落雨,回原轨道去。要想跃去另一轨道,即需另一些物什,比如一场大风。的确,个把月前,天顶挂起好几个十号风球,天气忽而转冻,广州水浸街几趟,碌架床都漂起。一个晚夜,我眠到半,发了一个极其深的梦。梦里星星点点,着火下坠,脑壳烧滚,睁眼往外望,竟真听得门外窸窣作动,厂房真真从半身烧起!音箱厂里几大轧铜线机器冒烟,乒乓爆响,联成一排,门柄烧得晶红。我和车间工友,由顶楼天台改建的板间房冲向二楼,身上光脱脱,裹半面棉被单,从阳台跳落。街上围起人墙,从隔篱车衣厂拉出几十捆麻布料,架起,托住我们。
城中村出名老烂旧,街道逼狭,消防车水喉拉不入村,烧足半晚,一条街被映射得更光,像生了很多火炉,地上覆着小鼠影子,一只叠一只,偶尔飘来音箱喇叭失灵尖叫,久久不散。我面上黑灰,一只右手才知觉,禁不住发震,出力屏住,伸入口袋,掏出小灵通。屏幕亮起,却想不出拨号给谁。心想各人大概在困觉,各人做工都累,于是将手机袋入回去。身上包住那张被单,我和阿弟俩姐弟盖了十几年,湿水般重,舍不得换,但去大卖场买套衫时,路过垃圾站,想想还是甩了去。隔日,工场停禁,东北老板跑路,无了人影,半年工钱遁空。过好久一阵,才知肚皮叫动,去街角云吞店吃面,掏钱时竟摸出阿嫲那只粽叶袋子。才想起,这件棉衣好几年不穿,几礼拜前,起冬风落冬雨,入骨冷,才翻了出来,也无细看。吃完云吞面,望出铺外,街上人变得新净,风软软腻腻,咬在颊上,人身觉得轻去几多。又不知目的地哪处,只在河边行上几圈,望小孩在铁网桥上放风。我以前亦这样,半夜去盯望河上的黄叶子,不时有碎石摄入眼,不知痛一样,好久才觉。叶子既往向前,周身不住后退,以为时间停滞不动,都有生机。晚上,厂房已烧成白灰水,只得在垃圾站旁那间回忆城宾馆开房。原价六十一晚,往来几番,讲成四十八。床上摆两叠钱,拿过数了数,又无事可做。来省城做工两年,省吃俭用,也所剩无几。爸妈有各自生活。火烧一把,觉得一干二净,其实不算坏。凌晨,电视机回放午间新闻,回顾月前那场叫“悟空”的台风,播放连串洪灾受困相片,一家人衣衫尽湿,还在河中揽步,坟头冲起,拂来沟渠臭气,腌住鼻头。方才令我念起阿嫲过身,又想,不如索性去望望阿弟。
那一夜,我几乎眯不合眼。一因生床,眠不习惯,另一些原因,是要去望阿弟,使我觉心忽悬在半空,往事翻转,耳边脑袋嗡叫。半夜起身,也不无想过,钱就算袋入自己裤口,亦无人知,但也不时想起基督阿父训诫的话。何况那两沓钱,一沓比另一沓多出一张,比照号码,知是从一沓尾挪去另一沓头。不过,哪份先应是留我?阿父所讲真理,问题事实令人困不着。
隔日,天未全光,我起身出发,行路去客运车站,省一转公车费。恰好那大巴司机,是对街邻居,算得上疏堂三叔。他一把口极大,常常扮作怪物,逗我们耍,令我和阿弟以为他识得半夜吞人。上次见他,是返去送阿嫲落葬。一年过去,其时嘴脸显得匀称,头顶已空出一个肉色小湖,湖上漂几片头发屑。也不觉得怕惊,好似时间会令不安阴翳的生活减半,见怪不怪。那阵时,这条街上的人都往更南向的省城去,翻过很多座山,转轮渡、小木舟、水艇巴士,挤入做工开档的热潮。我阿妈也一样,带我来到广州这条小围街上。我课堂功课不错,便喊我作博士。不过,入初中后,我时常擒出校墙,自己去街市游逛,或匿在一边看公仔小说书,成绩一落千丈,转为平平,毁了他们好梦。外加户口问题,择校费三千八百五十,交不起,便顺势放弃了我。我和阿弟自然没当上什么博士。现在,他从驾座斜上的倒视镜装作不经意般,望望我,就像几年前,阿弟将自己泡在大河中央,水草漫起,只露出一颗小小脑笋。街坊以为这人一心寻死,闹她不应,于是报警,运了走,叫足一条街。从那往后,他不再行过我们家门前那小坡口,而绕到巷尾的机关幼稚园,再兜返去,街上亲戚也都渐渐习惯近绕远绕,似避瘟神。
大巴进入峰林地带,曲曲绕绕,上山落坡,穿过四通隧道,窗边一帧帧,似很多极其绿的草气球,甚至听见绿孔雀作叫。眼前一个三岔路口,坐一桩钟乳石,石上钉着朱红漆字:桃源。桃源是镇上村名,四周倚林,几十座瘦削峰面歪立,围起一处广阔湖面,即是桃花湖。湖侧有水库,十几座岩石小岛,满种桃树,似许多另种的小小脑笋。春夏交替,飘毛絮,泛满清粉色瓣子,清水盘上印着架架小纸片船。幼时,听大人讲,福祉院建在众多峰林连缝地方,一座谷底脊背,邨上至高屋楼,故而人家时时戏称,讲“额头顶青山”,后一句呢,即是“傻了得天知”。

从镇上墟市出发,搭一台三脚鸡(即改装三轮摩托),冷风不断往里灌,车后斗并作两排,六七人,面对面坐,一派红焰焰。隐隐些许刺鼻,有新衣服未洗就着上的灰尘气。脚边是鸡鹅鸭、番薯丝、抽篮子、纸炮仗,十五刚过,街上人要去探亲。我也曾有这样过,同阿弟伏在阿嫲腿上,过一段坑洼路时,车上颠簸,你我碰来撞去,痛也不紧要,净是兴起大叫,是记忆中少有的做节模样。人陆续落车,热闹褪去,入山,十来分钟后,师傅停火熄匙。他不噤声,揭起幕布,让我往前望去。我探过头,才见眼下一座大石山脚,问他:不得开上去么?师傅说,从这边上小径,行上去,两人并宽,你讲车开得上?我问他,福祉院起在山头哪块?他抿抿嘴,说:青山不是?翻过这座独石,有几间。递过车钱,又狐疑望我眼,说:好心你们这帮后生,去探人手空空,半路有间供销社,买箱食货,再不是,买排牛奶娃哈哈,好过教人吃白果。我只得忙点头,又笑笑口。
四处灰蒙蒙,峰林石山分不清阴明暗面。风从帽檐钻出来,是柯木风化后的气味,鸡糠和乡里气。侧柏树层层铺起,种在略陡的泥路两侧,露出尖针硬的植株。风吹不动,人影遁空,只余河水和树皮窣窣、窣窣作叫。我依三脚鸡司机的话,去供销社买了半箱牛奶。爬过小坡,见摆摊档卖粉蕉,念起阿弟钟意,拿起两梳,又摸摸口袋,将重手那梳拎出,先买另一梳。再走数百米,眼下开始现出几栋墙上拦起铁网索的屋楼。四五层高,披水泥面,围墙尖刺,门窗镶一勒勒玻璃钢筋,朝小路这面发光。行过一间,才见坡上更高又一间,门口石柱子上漆字,“桃源”无了大半边。歪歪斜斜,余下的字合起,即是:“木原福止院”。我有预感,过去几年,阿弟就匿在这里。
我于是行近,传达室锁上一扇铁闸,升起一股烧酒气,才见一光头阿叔手托收音机,眯起眼,缩剩半截身。天线拉高,电台恰好传出一支曲子。念起阿弟欢喜这歌,常咿咿呀呀唱我听:“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他好久才从收音机上那截影子瞧见我,收拢醉眼,拂去不好意思,问我哪个,来找哪个,又有无识得哪位护士姑娘,报家门的意思。我说,来望家姐。他眼屁股睄睄我,让我报名姓,又转身出去,让我等一阵,电台曲子换过两轮,才见一中年发髻女人行来。身着白褂,配褐棕色松脚长垮裤,电一个枣子色的头,让我呼她梅阿姐。她领我进去,做过一轮登记手续,转头同我讲:以前净是她阿嫲探她,都不知她有个小弟。又说,好久一阵不见你阿嫲来。我说,她几月前过身了。梅阿姐摸摸心口一串玉珠,收起那板表格,拿过我手上物什,递进窗口护士,转过身来,讲:咫尺西天,你阿嫲好人好者,善哉善哉,难怪上次抱来几袋五毫一角,说预交餐伙费。而后速速拎我上楼。
楼梯往上行,两头各有一门铁闸,通向长廊;长廊半露天,罩起粗铁网,深色尽头有黑光。约莫午休时分,四处幽幽,不时几声尖叫,划破热闷,又复归无底洞的静。越往上,越多对眼从闸口探出,正侧各异,很多个头扭转不停,轮流睄望我们。梅阿姐转身,问我,之前未曾来过地方?我只点点头。问她:我姐住第几层?她笑笑口,讲,你姐。又笑笑:威风交关。我问何解。她两步笑一声,笑出很久,走到最后一层梯级,才讲,你一阵便知。
我伸手摸那旋转向上的扶梯,湿黏黏,望向百叶窗外,日头灼人,好似煌煌地叫,忽而觉得外头世界又光又大,令人心惊,心惊再不能适应它煌煌的光和大。
二
福祉院背后,过一片木薯田埂,一道拱形墙窿,是一块圆心草皮。花园上方连满细叶榕须根,垂下来,挂起一张叶绿毛毡。头顶一片西番莲,青碧碧,铺缀在隔空,宛如空中走廊,世界另一条时间线。梅阿姐讲,旧日这半山腰是农家景区,后来作废,小公园迁过来,成了现样。栏杆往前,即是一片滩涂,滩涂上布满灰色凹坑,密密麻麻,像许多青蛙脚印。走在这路上,令我想起很久以前,花家姐在天台讲古,其中一个,是她曾在半岛花园遇见一只苏格兰或乌克兰男仔,那只男仔收到十几年未见老友的请柬,邀他出席婚礼。苏格兰或乌克兰男仔去到,发现老友夫人不在屋里,往田地行去,那老友行来,热情介绍他新妻,方才发现是一只三尺高蛙人。我想起花家姐讲及此古时,学青蛙猛喊,呱咕呱咕。面上酒凹一鼓鼓,一瘪瘪,十足千百蛙中至庞大一只!可却蛙娶回家中,也不令人惊,反是心安。令人猜不定她也或曾在这块田埂上,一齐锄地插秧,互相擦汗、递水,猜不定她即是那只蛙人,真真有型!可这到底是一出白日梦,只不过,此梦又非彼梦,又有何比不过先人讲古?我觉讲着讲着要成真,愈讲愈真呢。
梅阿姐一路行前,一路说,刚来那阵,你姐粗嘴烂舌,过出一阵才听乖,放她帮手做工,做小助手分饭盘餐菜。又起手落脚,见她是棵好苗子,才得三楼调二楼,二楼调一楼。后来一次,镇上卫生局干部来微服出巡,讲,这背后有块废地,开了耕,留我们仔女种瓜菜生果,你姐就帮手,兼大队长。我问,种出过什么果菜?梅阿姐说,荔枝龙眼捻仔果、鸡蛋果鸡屎果、西番莲树菠萝,品种几多,你姐不知从哪弄得一粒黄皮果种,好生养,雷公劈了都咔咔哗哗地长,经已生成一棵真树。真树?不成还种出过假树来?我讲。她便回说,实定真,不过,话分两头,电视机弥勒佛和尚也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物什面口确有真真假假,莫要妄想纷飞。话到半口,我们行至一圆形拱门前,稍稍屈身,才钻得过去。天一下皱起面口,云微胀开身体,拂一开口,光全泼下来,令人忽觉头顶一阵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