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脑说起

作者: 陈村

我的故事从一九九二年写起。尽管只是相隔区区三十年,以下所写的已经成了传说。

快速倒回一九九二年。那年我三十八岁,已是在家写作的第十个年头,是上海作协的专业作家。家住上海雁荡路上的老房子,离婚后单身中,有一女在幼儿园,我是她的监护人。成语说的往事历历,意思是不提起就罢了,提起则历历在目。我先简略回顾,清扫外围,给看官一个看热闹的立足点。

那年的元旦凌晨,跟宗福先等朋友互祝新年快乐,看完龙华寺撞钟后回家。几天后去松江,一年一度的看片会被称作“冬令进补”,市里为提高从业人员的业务素质,组织观看市面上不放映的一些外国和港台影片,例如《胭脂扣》。一天放映五六部,看得天昏地暗。在上海展览馆的友谊酒家,我拍下陆星儿、贺小钢、吴斐、戴厚英和请客的《家庭》杂志黄茵的合影。一月,著名的邓小平“南巡”(请自行查寻报道)。三月,苏乐慈、王安忆生日。王安忆陪我找她的同学帮忙,解决我女儿天天上小学的事情。和傅星、方克强等组队去南京下棋,我的对手是范小天,侥幸以2:1获胜。格非和他的老王带余华来家下棋,赢了两盘。楼世芳来,2:1胜。陈思和跟我联系,9011班他的学生肖艺、李岩炜、周卫慧来家跟我谈话。去探望阮海彪。去看张献唐颖家新生的张○奔小友,去沈次农家看小毛头。李劼和张献帮我刷地板,李说,非某女不娶。周毅寄来海子的诗。陆星儿来。赵丽宏一家来。陈可雄和厦厦来。吴亮和儿子来。孙颙来。郭建苹和胡依红来,郭要去美国。在蔡璐家见到奚美娟和邱瑞敏。宋铮来讲爱情故事。吴剑带朋友喻彪来喝酒,后来前者成了我的舅老爷,后者成为弄堂网的创始人老皮皮(后文会写到他)。外甥女想去深圳,听说那里可以挣很多钱。在衡山饭店见到王朔、朱苏进和方方等。王安忆领台湾麦田出版社的苏格平和陈雨航来。杨斌华来,我同意加入长江文艺出版社的世纪末丛书(就是那本中短篇小说集《屋顶上的脚步》)。约稿的有文敏、朱子庆、谢大光等等。家中手稿很讨嫌,撕了很多,比较完整的就捐给上海作协资料室,回赠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一套七本。以后没有手稿了。常向宗福先借录像带,朋友将录像机扛来要我帮她翻录,朋友向我借《金瓶梅》。那部我很喜欢的《光荣与梦想》经追讨,终于伤痕累累地由德国回到我手中。

看话剧:苏乐慈导演的威廉姆斯的《一个黑人中士之死》和忘了谁导演的品特的《情人》,喜欢焦晃和赵屹鸥的表演。多次带女儿去公园,带女儿去小学报名,女儿的中福会幼儿园毕业前夕跟家长同游金山,我因闹钟出毛病睡过头,急忙起床独自去追赶(后来写的《追赶中福会》很难得地被王安忆表扬)。看巴塞罗那奥运会电视转播。加拿大作家梁丽芳采访那天正好日食,外滩人人举头看天。刑警803招待作家们看严法医解剖尸体。这年马原住在上海拍他的人物系列《许多种声音——中国文学梦》,他拍了巴金先生等前辈,到我家采访时拍了我母亲(可叹拍完后他的片子卖不出去)。女友从广播电台跳槽到香港纸媒的上海办事处继续当记者,想着去留学。前妻从教师跳槽去谢晋-恒通公司当谢导的秘书。妈妈经常生病。保姆往往辞工。女儿从寄宿制幼儿园毕业后住回家,晚上会哭哭的,要我陪她。我给她讲的是随口编的《张大胆和王小胆的故事》。

前一年的年底,开过一个“陈村作品研讨会”,我在会上说:我写小说,与其说是建设什么,不如说是破坏什么。话音刚落,苏联解体了。一九九二年我只写了几个很短的小说:《黄昏话题》《琴声黄昏》《临终关怀》。为谋生写了几十篇短文,其中《养着又何妨》因与前辈作家辩论的架势较受关注。年初和张献、孙甘露合作拟创作《我们的家》电视连续剧,与上海电视台签下合同,住了几天上师大的外宾楼,写完《做媒》那一集后无疾而终。参与谢晋导演的《新上海屋檐下》电视剧创作,在爱建公寓住过几天。跟谢衍导演合作写《狗崽子》电影剧本,内容是他少年时代在新疆的一段经历(完稿,未开拍)。为上影厂写电影剧本《好鬼难当》(完稿,未开拍)。去奥林匹克中心出席谢晋-恒通公司的开张仪式,见到潘虹。纪念蒋君超导演去世一周年,见到蒋晓松、蒋晓真。当《上海档案》征文的评委。当大学生戏剧会演的评委。在文艺会堂,看第二届剧本朗读会,喜欢张献的《巴士的孩子们》。

那年还是很穷。作协的好心人弄来法人股,那种天知道会不会上市的奇怪股票,大家分头买了一点当它彩票。我还保存着一张大邱庄的股权证。

本文从一九九二年写起,是因为这年的年中我购买了电脑。

故事从电脑说起。我所说的电脑,大致上是指微机、个人计算机,就是现在放在人们办公桌上或者膝盖上的那东西。

电脑的学名称作电子计算机。这是一个宽泛的定义。我玩过早期的机械计算机,手摇的,会做加减乘除,计算简单的数字肯定没有心算快。一九七五年我被借到房管所去计算房租,先算出房间的面积,再乘以月租,确定应该收多少租金。住宅的房间不都是正方形或长方形的,遇到奇异形状要套用公式求面积。

有天,我们计算房租的头儿宣布,要有新式武器来增援了。果然来了,因我喜欢机器,手贱,所以归我先用。那是电动计算机,电动,不是电子。也就是将手摇这个动作改为按键,9乘以9,按乘号键,飞快地电梯一样地提升数字,到9就放手,81就出来了。看着很神奇,其实就是将9个9相加。9乘以9好算,9876乘以1234567呢,机器就赢了。工作效率提高不少。而且因为好玩,我完全不觉得是在工作,不觉得辛苦,只恨题目不难。人偷到懒是多么愉快,玩到了游戏是多么愉快。

顺便说说,那时每家每户的房间很少很小,一平方米几毛钱,还不按建筑面积算,房租很少超过五元钱。再顺便说一下,以后我会常常这样顺便,为的是请看官别忘记说的是那时的生态、那时的物价。那时一个中学生毕业,祖坟冒青烟留在上海的工矿企业,学徒三年,满师后是三十六元月薪,多年不增加,史称“三十六元万岁”。尽管这样,房租在工资中的占比还是不高。那时的主要问题是房子很少,孩子结婚非常头痛。也有两对夫妻像医院里的多人病室,仅用花布帘子相隔,表示尊重人类最后一层文明而已。夜晚,那些响动历历在耳,实在很尴尬。

我们还是回到计算机。电动计算机进化到电子计算机,它是有原罪的,发明它是为计算大炮炮弹的弹道曲线。需要开炮的时候总是不多,于是发明被挪动到了民用。

除了读科普杂志上的文章,我最早知道计算机的实用化是小姐姐的工厂。它生产玻璃瓶,原料熔化成红红的液态,经过运送、截断、吹气、回火等多道工序,变成一只病家住院挂水时用的盐水瓶。现在都是塑料瓶,当年是货真价实的玻璃瓶。工序中有一些重复的固定的动作,于是聪明人就想到用机器来替代人工,这样既减少出错,可以不停地生产,也避免了工人长时间靠近炽热的工件。我的姐姐有幸被调去,她并不懂计算机,害怕这个怪物。它出生不久武艺不精,但责任重大,一旦出问题,整条生产线就得停工。尽管如此,计算机终究上阵了,就如同今天电脑程序指挥着汽车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机械臂,那是一九七○年代,半个世纪前。

我首次看到真人玩计算机是在女儿的幼儿园,一排小朋友,在老师的口令下,娃娃们的小手敲出几行代码,一执行,一面很简陋的小旗会在黑白屏幕上飘啊飘。神奇啊,家长们鼓掌。后来听说,他们学的是basic语言。现在我问女儿,她已完全不记得了。

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国门渐开,许多好东西进来了,令人目眩神迷。进来之先,在传媒看到它的介绍和报道。让我等动心的东西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照相机、电视机、电风扇、冰箱、空调、音响、录像机。在现代化面前,真是一贫如洗,许多人的家用电器就一黄哈哈的电灯泡。那些好东西的美妙深入人心,电器商店、摄影器材商店的柜台外常常站着一众男人,他们什么型号什么功能都知道,目光热切,言语激昂,见识多多,欠缺的是人民币。觊觎电视机的人最多,看到《参考消息》上提到,西方工人一个月工资可买两台电视机,眼珠也要掉出来。这里一九八四年的金星牌十四吋彩电998元,大约是一年半工资。

我这个大专生在一九八五年五月调入上海作协后的月薪是65.50元。

那时的人虽不富裕,但都知道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他们生活在希望中,相信会的。

想过来想过去很折磨人,心痒难熬的我终于下决心购买。一九九二年的五月,我跟两个朋友去北京路上的西派埃营业部咨询。所谓的营业部,就一开间的门面,那里忙忙碌碌的,掌柜的是个叫沈强的年轻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被众人围着,问他要这个要那个。你问他,他就回答你,并不热心推销。你买他东西,他也不讨好你,做生意仿佛是痛苦的事。他不蒙你,快快出货就行,犯不上设法将十元的东西卖出二十元。那里的桌面上站着好些电脑主机,一台显示器被这个插插那个插插。机箱开膛破肚,让人们立刻就认识了主板、内存、硬盘、软驱和电源的俏模样。在他们手中,搭积木一样,几块东西一连接就启动了。如果不动,就换一条内存卡,或者拍它一下,叫它醒醒。

那时的电脑分原装机和兼容机。所谓兼容机就是杂牌,店家用零件自己拼凑的。零件都是从香港进来的,经过广州或深圳,发往全国。香港并不生产电脑元器件,是从北美批发来的。报纸上有许多广告的原装机也差不多,厂家也是搭积木,可能做过一点测试吧,贴个牌子,其实也是杂种。我想买的机器没有牌子。沈强说,你要牌子我就找一块给你贴上。我忙说不要。

几天后的五月十五日我又回来了,带着妈妈支援我的现金。我是跟《收获》杂志的编辑谷白一起去的,但成交的就我一个。拦了出租车将电脑押送回家。没想到的是,从此永无宁日。

配置:

CPU:80286/AT。内存2MB,硬盘40MB。安装1.2和1.44双软驱。VGA彩色显示器。6200元。

又买了一台二手24针打印机,东芝3070。1600元。

两种软盘各五片,110元。

这个配置当年算是比较高档。当时还有没硬盘的电脑,1MB内存的电脑。多数显示器是黑白的。

我家原先最贵的是一架聂耳牌钢琴,很大的一个东西才三千多元,现在则是电脑了。顺便一说,我当月领到的工资是286.10元。

那时的大专院校或科技单位建有电脑房,闲人莫入,进去要换鞋有的还换衣。据说电脑要防震动,防灰尘,防过热。极少有私人购买电脑。有人告诫我,别在电脑房抽烟。家庭哪有什么电脑房,而且不让抽烟怎么可能。我宁可电脑跟我一起折寿,绝不惯着它。

肖全《我们这一代》摄影集里,拍我的照片背景中有它的身影。显示器架在主机箱上,写字台太小了,只能拉开抽屉,键盘搁在上面。

将电脑搬回家,开机很顺利,并不用拍打它。我开始学习打字,abcdefg,我急切地证明了它可以打出汉字。试了拷贝、删除等命令,就开始玩游戏。店家拷给我两个游戏,俄罗斯方块很好玩,另外那个也差不多,三只同色的球碰一起就破灭。我的球可是彩色的。在这个初夜,我玩得不亦乐乎,等到看钟,已是凌晨三点多,恋恋不舍地关机睡觉。临睡谴责了一下自己。买那么贵的机器来玩游戏,是不是脑子坏了?

电脑真是多才多艺。顺便说说,我这种不怎么爱玩游戏的人,后来用它挖地雷、接龙、炸鱼,跟女儿玩大富翁,跟儿子玩暴力摩托,自己开飞机,飞上去就无法降落只能坠毁。我挖地雷也曾天天想创纪录,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清扫。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修改一个文件,可以将记录直接写成一秒。朋友看到眼睛都直了,你能一秒钟就将地雷扫完?我则立刻泄气了,不玩了。创纪录荒谬啊!(后来,我不相信网上的投票,以后会说它。)最疯狂的是下围棋,俞斌九段创作的单机版软件,我可将对手吃得一个子不剩(没料到多年后所有棋手被电脑羞辱)。用电脑上网后去下围棋,ID是“杀一盘吗”,下得无可救药,赢了还想赢,想升级,输了想扳回,遇到那种无赖恨得要爬进屏幕揍他。眼看着这个家要破产,我毕竟尚有理智,一条del命令将围棋软件删了。我至今没买过游戏卡和装备,偶然玩两盘,无非是水果连连看之类的幼儿园游戏。我在史铁生的电脑中,看到的也是吃豆子这种低幼级的。玩游戏跟抽烟一样,上瘾了要戒烟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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