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电影

作者: 李杭育

1

吴非梦到了一个赚钱计划,把自己高兴醒了。

醒来后想了想,其实也不过是赚点小钱。苍蝇也是肉。

梦里是一场电影,在一家餐馆的大堂,吃客们个个表情生动,面对美酒佳肴幸福满满,这个夸赞富春江翘嘴白鱼真鲜,那个说东洲产的葡萄烧很够劲……

应该是正在拍一部电影,他不是当观众而是当导演。餐馆的装修够华丽,厅堂够大,客人够多。画面还应该包括餐馆的厨房,他提醒自己,下锅前的各种食材也很有看头。厨师下刀切菜的节奏配上《野蜂飞舞》这类音乐应该蛮有喜感。

这样的餐馆在富阳都有哪几家,要咨询一下章本焕。

再就是跟谁合作,请哪个团队来做?

当晚他约了蒋谦去“李白”泡吧详说此事。蒋谦做园林建筑,还开广告公司,旗下有一个做视频很棒的团队,人员专业,设备一流,航拍、潜拍都拿得下来。

跟他记不得是哪部英国电影里的酒吧场景差不多,在吴非的镜头里“李白”也有一股浓浓的威士忌味。眼睛在鼻子上方,彼此相通,气味能让眼睛流泪。吴非自信他能用镜头把威士忌味拍出来,那种英国老牌绅士的或深或浅的琥珀色,真正属于男人的性感之美。这也让他想明白了为什么盖伊·里奇要在《两杆大烟枪》里大量使用褐色的道理。褐色是琥珀色的暴力版,虽然他欣赏的男人性感要温柔一点。而这又是为什么有朋友背后议论他作为导演已经过气了的原因之一:英国绅士?哪朝哪代的事了?《两杆大烟枪》里有绅士吗?

实际上,今晚坐吧台的那些年轻人几乎都在喝鸡尾酒,五颜六色的,香香甜甜的。酒吧老板房宾曾告诉他,“李白”的营业额八成是靠鸡尾酒,一杯卖八九十块。鸡尾酒太女性了,多半带甜味,他从来不碰,尽管他有时觉得女性和酒可能还更般配,也相信鸡尾酒前途远大。一对一服务,有技术含量,口味的可能性无限,更适应当代年轻人要求低酒精度、口味多样化的选择。很可能,二十年后的酒吧客人绝大多数是鸡尾酒爱好者。

要谈事,今晚他和蒋谦不坐吧台。要是在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架起一台摄影机,把他俩坐的这张小圆桌作为拍摄主体,正好能把整个酒吧带入镜头。色彩还很迷幻,吧台前方那一长排上下五六层的酒柜上各种品牌的威士忌的琥珀色暖光,被左侧悬挂着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影像溢出的蓝光一颤一颤地闪映着,有一种像是被刻意做出来的和谐,不真实的自在,感觉虚幻而舒适。

寒暄几句后,蒋谦问:“剧本呢?”

“还没……”吴非说,“剧本不急的,拍着拍着就会有。要紧的是先想好一个片名,要嗨一点又容易记住的。我想了一个,《欲望2023》,你觉得怎样?”

蒋谦疑惑地看着他,努力猜想没剧本怎么拍电影。

“是那种很纯粹的纪录片?”

“这个片名看上去应该更像是故事片吧?”

“那就是带点儿故事的广告片了?”

“也不是。说起来还是拍电影,故事片。”吴非说,“至少是要让餐馆的吃客们晓得我们是在拍故事片。”

“没剧本,也没投资?”

“只有点子。蒋总不要装做不晓得,我哪有钱正儿八经投拍电影?”

吴非神秘地笑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接着说,“这个电影,可以只拍不做,除非能拉到一笔大钱。”

这款红瓶的格兰菲迪十二年威士忌是房宾推荐的,感觉比老款绿瓶的来劲,他很喜欢,只因眼下手头不宽裕,每回都不敢多喝,只喝大半杯就改喝啤酒了。不过今晚这瓶是蒋谦请的,还说要让吴哥喝个痛快,他当然就不客气了。

“起码,吴哥要给我的团队劳务费的吧?”

“那当然。那还用说!”吴非又给自己斟上半杯酒。“但不是我给。”

蒋谦也斟上酒,等他往下说。

吴非原原本本把他在梦里想到的点子讲了一遍:在富阳找一家大型餐馆,装饰要高档,让画面好看一点,比方说它叫“江月楼”。我们去跟“江月楼”的老板谈好,每天晚餐时段去他家拍上一两个小时。认真拍,最好再安一段道轨,还有吊臂,像煞是在拍戏。你注意到没有,全中国凡是拍过电影的地方都成了旅游景点?公路旁给竖一块咖啡色牌子,说这里是哪部电影的实景地。没错,我们拍的这个,要紧的是让吃客们个个都觉得他们能上电影,他们的面孔甚至一两句对话会当作台词在银幕上出现,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把全富阳有兴趣上银幕露露脸的男女都吸引到“江月楼”来消费。如此这般,“江月楼”的生意大火,老板大赚,自然应该每天支付我们一笔费用。这样干上一个月,“江月楼”就成了网红打卡地了。

为表明他做这事的正当性,吴非没忘了往政治上拔高了讲几句:“我们赚了钱,但目的是要拉动消费。眼下从中央到省里、市里都在强调要把消费搞上去,带动经济摆脱三年疫情的困扰。”

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这方面的话,但此时酒吧里进来两位女客,穿戴不俗,看过去都蛮有几分姿色,让他把想说的话忘了。

正迷情着,房宾过来敬酒,还拿来两个小酒杯分别斟上小半杯阿贝·乌干达威士忌,请吴非和蒋谦品尝。

顺便,房宾告诉吴非,那两个女的晓得他是导演,想过来和吴导聊聊,加个微信。

吴非看到那两个女的正在看着他。

蒋谦说,“请她们过来吧。吴哥应该是巴不得的。”

房宾回到吧台去和两个女的说了。

这边,吴非喝了一小口阿贝·乌干达,顿觉爽利无比。此前他和蒋谦在喝红瓶格兰菲迪十二年,觉得这酒有厚度,风格很中庸。而房宾请的阿贝·乌干达,风格鲜明,感觉非常震撼。

蒋谦说,“这酒很性感。”

两个女的过来了,坐到这组四人座恰好空着的两张沙发椅上。走近了看,她俩并非女孩,都应该有三十五六岁或许还不止。

先加微信再说。她俩一位叫沈秋,主业做广告文案;另一位年纪稍大的,叫董小玫,开了一家影视公司。

聊了不几句,听董小玫说,沈秋写过两个电影剧本,不过都没被采纳。

“其实我觉得阿秋写得蛮好的,很有女人味,吴导应该看看。”

“好的,好的……看美女写的剧本是一种享受。我会看的,会看的……”

接下来这四人聊电影和拍电影,让吴非很有存在感。虽然自二○二○年以来他的事业或者俗气点讲他的业务江河日下,这几年别说是正经的电影了,连旅游宣传片之类的活儿都很少能接上。他心里还是很热爱电影也自以为很懂电影的,并不承认是自己真的已经过气。他宁肯把这看作是他的身段放得还不够低,还坚持他应有的要价。我都已经落魄至此,不讲艺术只讲工钱了,还不能有个底线?

“电影是什么?”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很严肃地看着他们三人。

没有人回答他,都在问自己,电影是什么?

他只得自问自答:“电影就是,我们四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吧台那边的人看过来,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

说完又加了一句:“怎么看都是电影。”

这么深刻的话题没法讨论,他们三人只能点点头。

“你们有谁看过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一九八五年的美国片?”

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过。

话聊死了。

董小玫看出两个男人有事要谈,就此告退,拉着沈秋回到吧台。

蒋谦说他想起了一部意大利电影《星探》,托纳多雷的“西西里三部曲”之一,讲一个名叫乔的男人从罗马来到西西里岛,号称“星探”,就是替电影公司发现演员的人,扛着一架老旧的摄影机走乡串镇,惹得小镇上想要离开西西里岛摆脱贫困、闭塞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背诵《乱世佳人》的台词。背熟了,到乔的摄影机前试镜一番。这当然是要付费的,乔赚得满钵满盆。不过,他的摄影机里全是报废的胶片。乔是个骗子。

吴非说,“我们没有骗人啊!我们真的是在‘江月楼’拍电影,有画面,有声音,还能上某个平台播出一段,算是给我们拍片做做广告,让更多人晓得我们真是在拍电影。至于能不能做出电影来……这年头,拍了却做不出来的,或者做出来也不给上映的,多的去了!不是吗?”

接着他讲了另一个电影的故事,美国片《女巫布莱尔》,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小镇拍摄,被说成是“伪纪录片”,其实就是故事片,用DV拍的,没有严格的剧本,演员都是业余的,台词都由他们临时发挥,只要你说的话让导演听着觉得是这么回事,那就是台词了。这本电影创造了一个电影史上低投入高产出的奇迹,总成本三万五千美元,票房却高达一亿四千万!

还有另一个例子,吴非接着说,“你们富阳有个年轻导演叫顾晓刚,拍了一本讲富阳故事的电影《春江水暖》,演员全是他的亲戚朋友,都讲富阳话。我不敢说顾晓刚也没有正经的剧本,但他这种做法,台词貌似随意,讲富阳话,打字幕,的确有点像纪录片,却又的的确确是故事片。我讲这两个例子,是想说电影可以这样做。我们的出发点还是做电影,并不想骗人。”

蒋谦笑中带笑,说,“主观目的是要拉动消费。”

“积极配合政府号召。”

接下来谈实质性的了,就是钱。每天产生多少费用?餐馆老板能给多少?

“蒋总你开个价。”

“整个团队,连人带设备,一万一天。”蒋谦想了想,又说,“友情价,算八千吧。”

“要这么多?”吴非心想,餐馆老板不会出这么多钱的。就算人家肯出这么多,总不能全都给了蒋谦那班人,我自己没进账。

自从浙江电影厂散伙,他提前退了休,专干私活,有些年头了,拍过五六部电影,都不怎么叫座。年复一年,他放低身段,越放越低。为增加收入,他不光干活拍片,还受朋友们鼓动这里那里四处投钱入股扩大收入来源,其中之一是投了十五万在一个种植项目上,每年能拿到价值五百块钱的农产品,收益率才零点几。没办法,总得活下去。他跟蒋谦讲了他眼下的境况:已经一年多没接到活干了,而第三任妻子带着儿子移民去了美国,他不得不支付老婆儿子在纽约的花销,主要是儿子在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上学。压力山大啊!一想到本周内又要往老婆的卡上打钱,心里就好一阵抽紧,所以他很需要接活赚钱。没大钱,小钱也不放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年一年坐吃山空呀。

蒋谦说,“吴导不必解释。人人都需要赚钱。”

“其实我也不需要你的整个团队。不需要导演什么的,不需要后期制作。一个摄影加一个录音就可以了,最多再加一个剪辑。这就算两个半人,拍我这个电影就够了。连灯光师都可以不要。我要拍的餐馆大堂必须是灯火辉煌的。”

“那就五千一天吧。”

“好!说定了。”吴非举杯敬蒋谦。“我晓得你的人手都是最棒的,五千一天不贵。”

2

此后的几天,让吴非很后悔那么爽快地答应了蒋谦。

他的另一个富阳朋友章本焕很熟悉富阳餐馆的情况,替他去周旋了几家,没有一家肯出五六千一天请他去拍电影。

其中的一家还真叫“江月楼”,跟吴非在梦里游荡过的那家真有几分相像,也有仿水晶吊灯,也有印着自家店名的餐巾纸,也有姿色不错的女招待,都是吴非喜欢的小嫂儿,身段够丰腴的那类。

章本焕带吴非去见了“江月楼”的老板章辉,常绿镇人,跟本焕是同乡,又是高中同班同学,关系很铁。

章辉实话告诉吴非,就算拍电影能给餐馆生意带来两三成的增长,这个增长的利润也绝对做不到每天五千。从前做餐饮主要靠卖酒水赚钱,而今客人们大都是自己带酒来喝。光靠卖菜,利薄,生意忙还须添加厨房人手,利就更薄了。

章本焕提醒他,不能光看一时的利润,要考虑得长远一些。长远地看,在他店里拍电影,是给他做了一个档次很高的广告,绝对提升一大截“江月楼”的知名度,就像国内的不少餐馆,陈晓卿去吃过饭,沈宏非去吃过饭,都成了餐馆老板拿来夸口的卖点,把他俩在本家餐馆拍过的照片都挂到了墙上。章本焕说,做餐饮也是做文化啊!

“这个我懂,我懂……但也不能不顾眼前。本焕,你晓得的,这三年我亏得一塌糊涂。你也晓得的,去年夏天我就想过把‘江月楼’盘掉止损。可是没人接盘,只好硬着头皮撑到现在。直到最近,生意才有了一点起色……不容易啊,兄弟!无论如何,今年我一定要赚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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