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咖啡馆
作者: 白琳1 玛索利特书店咖啡馆
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人。我对她很感兴趣,甚至想过和她结婚。可是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婚姻也就是那样了,所以……她还是能够激起我的某种感情的。
什么样的女人?朋友问。
她有两个小孩……
一个英国男人坐在身后讲述自己在布达佩斯的情史。他头发全白,皮肤红润,褶皱不算多,至少我猜不如他生活的褶皱多。他的年纪,也许五十岁,也许七十岁。这么大的跨度是因为我没有佩戴眼镜,进来的时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只剩下模糊轮廓。
这是一间离犹太区不太远的咖啡馆,在网上找到它时被打卡照中满屋子的书籍吸引。为了避开人群,我特地在一个工作日早晨来,十点十五分,离开门也才过去十五分钟,店铺还在准备营业的阶段,斑驳的橄榄绿大门前的街道里侧泼了一大片清洗后的水渍,浸得灰砖更显污浊。整个街区都还没有睡醒,面色铁青,加之是冬天,四寂无人的巷落里没有活跃的生气。
还好室内温度算是暖和,一个红色短发的女服务生拎着红杆拖把从我的面前经过,很粗鲁地没有打任何招呼,还在滴水的布条扫过我的脚面,顺带挂走了热腾腾出口的半句“早上好”。匈牙利人普遍不够热情,但我更愿意相信她从大清早就开始疲惫。她眼下深重的黑青色意味着饱受失眠的折磨。三天五天,或者三年五年。
咖啡机工作区域在进门的斜对面,凹陷进四周的书架里。支出来的台面上摆满了白色圆口咖啡杯和螺纹玻璃杯,另外有几只雕花玻璃罩罩着的高脚盘,里面是种类不多的点心。绑马尾的女店员正在打一杯奶泡,等轰鸣声落下,我问她要了一杯热可可,外加两块手工曲奇饼干。可可和肉桂口味。饼干比较大,其实一块正好。
进来之后我大略看了看整间屋子的样貌。是一个三进的套间,除了较大的主厅之外,还有一个廊道和里间相对封闭的环境,外带最后面一个巴掌大的小庭院。庭院里树木枯败,折叠椅子摞在一起,应该很久没有人去坐。最里间摆着墨绿色沙发和姜黄圆桌奶白色落地灯盏,两个匈牙利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我退出来,在被书架包围的走道角落坐好。这条细窄局促的甬道有说不出的舒适感,周身被一些据说是一九八○年代图书馆替代下来的书架环绕,它们全都贴着墙角顶天立地,但是上面的书完全不能够自由翻阅。嵌在一个小格子里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我们不提供蛋糕和酒。并且,这是一个书店。如果您想要阅读这些书籍,请先购买再拆封。谢谢。”
从我这个角度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远处窗外的一小块街景。咖啡馆正面是两组巨大的玻璃窗,两扇绿色拱券玻璃门开在一角,如果站在街道的另外一侧,一定会被众多玻璃映出的内部构造摆设吸引——大扇面的植物、古典吊灯、花花绿绿的书籍、陶罐、风格各异的大小画框画作、照片……能够吸引人的是一种丰富——丰富的色彩,内容。它似乎会填满每一个推门而入的空洞。
我第一次来布达佩斯——我身后的人继续说:大概十几年前,当时我好像还能看得过去。
是来旅行?
不是,来开一个商务会议。那时候我在IT公司任职。现在这家公司发展得更好了,我不应该辞职的……
你在那时候遇到这个女人?
哦,不,那个女人是我后来才遇到的。大概搬来这里的第二年。
今年是第几年?
你说我在这里待的时间?
嗯。
我想想……第七年,差不多第八年了。
也有好一阵子。
没错。其实第一次来之后我就一直很想移居到布达佩斯,当时也有还不错的工作邀约,但那时候我前妻一直在生病,乳腺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麻烦……
后来治好了吗?
她割掉了一只乳房,但还是康复了……不过第二年她死于一次缆车事故。
我很抱歉……
哦,我倒是不怎么伤心,但那确实是一场惨烈的事故。她当时正和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儿子约会,然后缆车就那么掉下了山谷。死了七个人。我记得好像是这样……意外的是那个八岁的小男孩好好的,他掉下去了没摔死,竟然好好的。
这真是一个意外……朋友沉吟道,你说是前妻……抱歉我这么问,当时你们已经分开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事故前我们分居半年多。原因是……至今我想起来都是突如其来的一天。
怎么?
有一天我们开车去某个地方,那时候她已经算是完全治愈了,至少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道路分叉了,当时是我在开车。我认为应该向左,但是她摇下车窗,探头看了看,很肯定地告诉我要往右边。
所以你们最后决定往哪里去?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听她的继续往左,最后开进了一片田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前。你猜她怎么样?
她一定说,看吧,我说往右的。
老半天英国男人没有再开口,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朋友也是。
热巧克力好了。这时吧台上有人喊道。
我慌忙从座位起身,椅背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人。
不好意思。我赶忙道歉。
没有关系。英国男人与我对视,眼睛里有深红的血丝。他穿着件黑白格子厚衬衫,不胖但非常臃肿。
吧台所在的大厅被层次错落的胡桃木铺满。我在拐角的平台边又等了半分钟,店员忘记给我添加奶油顶层。趁她打奶油时我仔细看了看周围,所有的桌椅都像是不同时期从二手市场慢慢淘来的,除了主体色调类似,形状、材质、风格都不统一,有宽敞的长条桌,也有窄小的圆形矮桌,装饰繁琐的古典样式和除了直线没有更多点缀的现代样式混在一起,深褐浅褐黄褐,高低错落却对立和谐。冬天这些椅子上都放置了红色软垫,每张桌子上或是桌角都摆着绿植。
好了。女店员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端好托盘,返回走道内侧的第二进屋子的白色暖气边坐下,身后的对谈还未停滞,不过我漏掉了刚才最重要的信息。现在他们在讨论另外一件事——
它们都想把一身的精液注射给对手,或者我该这么说,它们都想给对手注射一身精液,它们才是真正的击剑选手。
所以它们雌雄同体?
没错,谁都不想成为雌性,因为还得培育受了精的卵细胞,这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
所以它们怎么击剑?
这很简单,首先它们得相遇,然后互相蹭来蹭去,接着亮出各自的“匕首”,左突右刺,最长能够持续一个钟头,直到“匕首”缩回体内。然后战败的那个可能破破烂烂,身上到处都是洞,里面灌满了精子。你甚至还能看到它们身上布满白色的条纹,那是一条条支流丰富的精液之河,正奔腾在与卵细胞结合受精的路上。
听着让人不适。
这还不是最令人不适的部分。还有一种海扁虫,好像更喜欢孤独的滋味,所以也没有很积极地寻找同伴,然后有需要的话,它会把“匕首”捅进自己的脑袋……
脑袋?朋友的兴致完全被挑动,我想象不出来它的脑袋是什么样子的,让我来找找它的图片,这样也许更直观。
插图/戴未央
是的,脑袋。这个行为其实就是自体受精(selfing)。海扁虫的“匕首”位于尾巴尖,脑袋长在另外一头,得非常灵巧地弯下腰做这件事……据我所知,一些人类也可以办到,叫做“autofellatio”……
脑袋不会坏掉吗?被扎个洞注射?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没开玩笑。英国人放下咖啡杯说。
我也在手机上翻出了海扁虫的图片,它们颜色鲜艳,身体可预见地柔软,但绝非我能够喜爱的生物。
这之后他们的对谈非常零碎,并且两次被打断不得不去吧台取咖啡。一杯馥芮白和一杯卡布奇诺。二者看上去几乎毫无区别,瓷杯中央都有一片白色叶子的拉花。馥芮白使用更少的奶泡,相对的咖啡比例较高,卡布奇诺是蓬松的,馥芮白也许更结实一些。
期间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国内一个认识十几年但称不上朋友的女性。我可以想象她传讯息时的模样,那条微信上写着:你听说老陆的事了吗?
我盯着显示屏看了一阵子,没有马上回复。热巧克力端回来的时候就不热,是温的。即便这样,上面浮着的一大团奶油还是很快塌了下来。索性用银勺搅了搅,整杯饮料变成了不好看的浊色,和暖气上摆着的一只土陶瓶差不多。那里面插了一束装饰绿叶,还有几只小摆件在它的身侧歪斜错落。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大且老旧的非洲地图,蓝色的海洋包裹着黄色的陆地。AFRIKA,几个同样生动的蓝色字母在底部比例尺的上端站立。地图没有黑色边框,从顶处一个挂钉伸下一条麻绳,它就靠着这根细线服帖在墙面上。
什么事?不知道。半晌之后我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放回小碟子,擦掉手上遗留的糖霜,打字回复:对他现在的状况不很清楚。
不知道你会不会开心,虽然这么说有些……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复,她很快就发来一条语音,我没有戴耳机,把声筒放到耳朵边仔细听。
怎么了?我继续打字。
他前阵子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车祸。
人有事?
他没有事,但是那个女的流产了。
哦,知道了。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也许是冷掉的可可太腻,或者是饼干太甜,我的喉咙感到一阵湿滑,吞咽了几次口水都没能够使它再次清爽起来。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咙。这时候音乐里忽然一直重复着唱: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大街上最好的屎,大街上最好的屎……)
啊,这歌词。身后的两个男人重复念着: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
我们同时陷入了沉寂,在莫名其妙的老歌里漫无目的地朝视线所及之处观望。整间屋子的配色无疑恰到好处。红绿是和谐对比色,任何时候都是鲜艳明快的搭配,如果再加入黄色调,整体更是融洽。人的视网膜含有杆状和三种锥状感光细胞,杆状细胞对黄色特别敏感,三种锥状细胞则分别对红绿蓝更有感触——高考美术培训班里有一课大概就讲了这个。后来给研究生开过一门中国古代画论,谈及设色更有诗句佐证——那时候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竟然能够背诵许多古文全篇。至今偶尔,无缘由地,一些词句翻涌上来,凝视着远处玻璃窗外那条仍然冷寂的街道,不由得想起几句:
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
花开花落年年重演,朝朝暮暮催人老倦。红花绿树青山黄土无不如此。如今再提及,都像是上辈子的事。这种婉转文风与异国情调并不融洽。我打开速写本,把这些话默写在随手翻出一页的角落。更上面的部分是一些账单,这个月的水费电费,超市里面包香肠奶酪。一只牛油果五百四十九福林,十块多人民币,之后不会再买。
一对情侣从我们的身边经过,男青年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棕色条纹裤。女青年穿着件黑色棉服,围着起了球的红色毛线围巾,身上还背着一只巨大的紫色登山包。他们在第三间秘密客厅里探视了一眼就退了出来,想必那两个女孩子还黏腻在一起。
为了掩盖尴尬——我这样认为,他们抬头在紧窄的通道上找书。屁股抵着我们的桌沿。很快他们觉察到了更加巨大的尴尬,于是也就放弃了寻找,迅速从这个细窄的通道退出,坐在大厅里一个脖子颀长、戴着金边眼镜正在读一本科技杂志的女人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