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凌云仍虚心
作者: 刘湘如一
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晚秋的大地上呈现漂泊的芦花,草木凋零中一望无垠的广袤和开阔,大地的胸膛一声不吭地起伏在面前,你能感受到他的无声的胸腔内蕴藉着多少岁月的沧桑……哦,多么像是一个阅历丰厚广博的人生!是的,当年近八十岁的钱君匋站在我面前时,他一言不发,微笑地望着远方,欲语而止,我能够感觉到此刻他的胸中有多少无可言说的话语。他显得那么朴素、宽厚、忠实、仁慈,一如某个默默无闻的邻家大伯,那么简单,据说所有复杂的人生都给人外表简单的感觉,其实他有满心的话语想对人言说,但他很少说了,他经历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人性的共识,凡是经历多的人,一定不想多说话,凡是见识少的人,一定滔滔不绝。
那个晚上,在芜湖铁山宾馆,就着一盏台灯昏暗的光线,面对我一再诚恳的追问,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只是慢条斯理地随便说说,仿佛在说着别人的往事。他说:“……一九二五年那天下午,我第一次拜访鲁迅先生……到一九二七年,我在开明书店任音乐美术编辑了,又去鲁迅先生那儿,鲁迅先生谦逊地和我讨论书籍装帧艺术。鲁迅说,书籍的装帧一定要有时代气息,民族风格,要善于把书中的故事高潮用色彩、形象、图案概括出来,既要有别于西洋艺术,也要有别于日本。鲁迅先生还把自己珍藏的虎梁祠石刻、汉魏六朝唐宋石拓片拿出来与我共赏,桌上放不下,就铺在亭子间的地板上,摊了一地……”
等等!这人有怎样的背景啊?他与鲁迅先生来往密切,还互相讨论,这是何等的身世,何等重量级的人物啊?
我觉得不能够随随便便地采访他,他的那些金子般的经历,不可多得的过往,足够我们这些干新闻工作的人全力对待。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采访包,掏出我的采访本,一句一句地记录,生怕丢失一个标点。
那是一九八五年初夏,我正在安徽省的一家报纸做综艺副刊主编,也做采访记者,主要任务是采访报道社会上的文化名人,钱君匋的到来自然是我的采访任务了。听说他是受安徽省政协主席、著名画家赖少其邀请来皖南采风的,说是采风,也是让老人家体会到一份皖南山区夏日的清凉。我受省委宣传部的指派,前来陪同他并一路采访采风。
那些天,我们一行人随同钱老,在初热的天气里,爬赭山,上九华山,登黄山,走遍皖南大地,一个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居然像年轻人一样,从不掉队,除了一些艰险地方要别人帮助,从不示弱。
芜湖铁山宾馆可以说是我们这次陪同钱君匋采风的大本营,开始和结束都住在这里,当时又叫作芜湖市委招待所,位于市中心著名的风景区赭山之麓。馆内秀木扶疏,修竹雅致,花草奇异,彩蝶纷飞,岗丘环拱,曲径通幽。一九五八年毛泽东主席携带江青来芜湖视察就住在这里,曾夸赞是世外桃源式的休闲场所。钱君匋在这个宾馆里兴致很高,给很多工作人员题字。
我碍于采访工作的需要,一直没有好意思向他索要字画。
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在我和他闲谈之后,离开饭的时间还早,钱老把我悄悄地叫到他的房间,塞了一张纸给我。我展开宣纸一看,原来他早就给我画了一幅画,一幅飘洒超逸的兰草图。我兴奋极了,这么多天我一直陪同他,见别人要字要画羞于开口,他却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最令我高兴的是,钱老还在这幅兰草图上题了一首古诗:
闲似文君春鬓影,
淡如冰雪藐姑仙。
应从风格推王者,
岂仅幽香足以传。
湘如同志之嘱·乙丑七月·君匋八十
我读着,感到特别亲切。我至今珍藏着这幅画和诗。我猜想这首诗的内容也是钱君匋自己为人处世的象征,所以他很喜欢这首诗,同时勉励我也要做这样的人。
二
晚风微凉的一个傍晚,我踱步进了钱老的屋子。
这些天来,为了不影响钱老的休息,我一直按着上级的要求,先和他交朋友,不急着刻意采访他,在不经意的闲谈交流中,得到采访素材。
那天他正在房间的桌子上写诗:
秋事赏明月,
把酒桂花香。
袖舞清宫里,
梦中回故乡……
我感到奇怪,现在还是夏天,钱老怎么会写起秋天的诗呢?
忽而,我明白了,钱老是在怀念秋天,怀念他的故乡,怀念故人,怀念他过去的生活了。我连忙抓紧机会和他闲聊,再次谈到他的过去,他也就放下纸笔,接着他上次的话题,陷入深沉遥远的回忆中了……
他说,一九三二年秋天,中秋节前夕,原先专为鲁迅先生设计封面装帧的陶元庆先生逝世了,鲁迅先生的一些书籍找不到人设计,先生就想到了我。打那以后,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十月》《艺术论》等等,都是钱君匋设计装帧,做好封面的。从那时起,中国著名书法家、金石家钱君匋的名字,开始为社会大众所知。钱君匋在坊间同时还有了个特殊的称号,“三艺”(书画,金石,装帧)。
其实,何止是“三艺”啊?他是集诗歌、绘画、书法、篆刻、音乐、设计、装帧、出版、收藏于一身的传奇艺术大师。
直到他晚年,钱君匋艺术馆建成时,有人为他写了一副工整的联语,醒人眼目:
一身精多艺,九十臻高峰。
谈起那些纷纭的历史,钱君匋感慨地说:鲁迅先生历来对青年人十分关心爱护和注重培养,他从不以名家自居。而我们现在有些艺术家,一旦有了点名气就看不起别人了,这是很狭隘的意识,很不好的人品……
钱老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们陪他一路采风,钱老是最忙的人。他书写的字有近二百幅,特别是对于青年书法爱好者,几乎是有求必应。在九华山,许多青年因为敬慕钱老,求他赐字,他都一一满足。开饭时,有两个后厨服务人员匆匆赶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俩都很爱好书画,但我们都是无名小卒,不知钱老肯不肯……”钱老回头对他们笑笑说:“你们的服务工作做得那么好,我每天吃你们做的可口饭菜,给你们写字是应该的。”说着,他临池执笔,两幅古茂劲秀的书题即刻跃然纸上。两个青年激动地拿回了字,还给钱老留下通讯地址。
在旅途中,钱君匋朴实无华平易近人的性格,人人钦佩。有一次参观地点附近就是农村,乡亲们听说他是大书画家,都来向他要字画,钱老乐呵呵笑着,也不生气也不拒绝,他说你们看得起我嘛,我哪能不睬?他就在乡里领导的办公桌上,铺上简单的垫子,用着劣质的宣纸毛笔,一口气写了近十张字。
好在皖南是“文房四宝”之乡,几乎到处都能找到宣纸毛笔墨汁之类,这为他“热情诚恳的服务”创造了良好条件。
在离开芜湖的前一天,铁山宾馆的工作人员纷纷围着他要字,忙得他不可开交,最后只好跑到大厅里,一幅接一幅地写。休息时间早已过了,年事已高的钱君匋还在挥汗如雨地写着。直到后来,陪同钱老的地方领导对群众示意不准索字,钱老回头见到一个等了很久的青年,憨厚地笑了笑说:“再写最后一幅吧!”
“最后一幅”也写过了,可就在这时,一个女青年匆匆赶来,央求钱老说:“我是个走上工作岗位不久的服务员,我天天负责给客人泡茶,见了您写的字太好了,请您无论如何给我写几个字好吗?”
钱君匋见她求字心切,当场为她大笔一挥,四个潇洒峻拔的字出现在宣纸上:
禅茶一味。
一天天色已晚,两个青年女厨师一齐跑了过来。一个说:“钱老,我想和您合个影。”另一个说:“我也要合个影。”
钱老哈哈大笑说:“你们既然都想要合影,那就一起合影岂不是更好吗?”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很多人争做照相师,于是,一张钱老站C位,两个年轻女孩站在两边的合影照,完美地出炉了。据说,这张照片直到今天还挂在宾馆的大厅里。
和钱老合影那天,他一直在等我,笑眯眯地拉着我站在身旁,我搬了把椅子让他老人家坐下。我说我年轻,您坐着我站着,这样才合理,钱老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就产生距离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嘛。
当他一开始谈到自己的经历时,那明显的浙江口音让我误以为他会滔滔不绝。而我又错了,他的话很少,讲得很慢,有板有眼。我印象里浙江人说话语速较快,而他不急不躁,时有顿挫抑扬,话虽少,声音却宏亮健朗。我认真地琢磨他:一九○七年生人,再过一年就是八十岁,一副硬朗的身板,一身正气的君子风,满面憨实的笑容,低调谦恭得让普通人汗颜。此刻,他只是个仆仆风尘中的老人。
三
人生的记忆在二十岁之前总是难得珍贵的。一九二七年,二十岁的钱君匋离开浙江桐乡屠甸镇,来到上海入职开明书店,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事业追求之路。钱老深情地回忆说:“我还记得,当时开明书店地点在上海宝山路宝山里六十号,负责人章锡琛就在宅内住,以自家的客堂为门市部,楼上设有编辑部,同事中有赵景深、王蔼史、索非、王燕棠等等……”钱老说自己由于是初来乍到,在书店里比别人要勤奋,整天忙于编辑、装帧、创作,很快就与同事们打成一片,成为朋友。他回忆说,那时有郑振铎、赵景深、索非、孙怡生几位先生,加上他自己,共有五六位编辑,连同校对、装帧、发行等业务工作,都是一起做,很热火。他们都住在章锡琛家里,一同干事,一同吃饭,一起忙碌,一起策划。那时人不多,但是事情很多,生活是十分艰苦的。有时候,有的朋友来了,也就跟到家里一样,不分彼此,帮着干活,最后留下来一起吃饭。大家都把书店当成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干得有劲,有条不紊。
钱老说他很喜欢这位办事严谨认真的章锡琛先生,喜欢他做出版事业的风格。他把名声和社会效应放在第一位,而把赚钱放在第二位。这种精神在任何时代都是很可贵的,钱君匋十分欣赏这种态度。他以此为信条,工作突飞猛进,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人生机缘,不久钱君匋的封面设计声名鹊起,赢得了“钱封面”的声誉。抗战爆发后,他以家国为己任,与朋友合作创办了万叶书店。很快书店成了旧上海有名的进步书店,钱君匋开始跻身上层社会。他在经营的同时,一直坚持对艺术的追求,通过收藏来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水平。他对人家说:“我买画藏画的出发点是学习需要,绝不为藏而藏。”钱君匋虽然很快尝到了收藏的酸甜苦辣,但他一直坚持,可谓五味杂陈,伴随了他的一生。
当时,他正研究金农的隶书,那些沉郁的题跋极有个性,世态跃然纸上。他说,“当朋友给我看过几幅金农真迹,我摸不透这些字体的来龙去脉,只是很羡慕,却没摹写过。”一个偶然机会,他在书店见到了珂罗版的《流沙坠简》,每部价格银洋一百元,“这样贵的书价,我是出不起的,便天天去富晋书店站着看,越看越有味道”。几经讨价还价,他拿出当时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把书抱回了家。这部《流沙坠简》由罗振玉、王国维合撰,全书据法国人沙畹书中的照片选录,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在我国敦煌等地盗掘的简牍、纸片、帛书等,共五百八十八枚,这对于渴望了解金农书法来龙去脉的钱君匋来说,几乎是天赐之缘。
一九三七年,三十岁的钱君匋逃难途经湖州,在地摊上见到吴昌硕为于右任刻的昌化鸡血石印章,立刻驻足。摊主要价八十元,这让穷困的钱君匋望而却步,只得痛苦离去。这件事让钱君匋后悔了一辈子,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他在《古铁篆刻遗珠》一文中说:“我身边虽带现金,但想到今后过的是流浪生活,只好硬着心肠,不敢染指了。”“抗战胜利后,我在上海见到于老,谈起这件事,他顿足长叹不已。”这样的遗憾,在钱君匋的收藏过程中不乏其例。
钱君匋于篆刻,对赵之谦、黄士陵、吴昌硕情有独钟,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共收得赵之谦印一百多件、黄士陵印一百五十九件、吴昌硕印二百件,取三人的别号建“无倦苦斋”。他还忍痛卖掉了查士标、吴昌硕、徐悲鸿的作品,用尽历年积蓄,收得华岩书画册页百多幅。他喜欢金农到痴迷,曾有中介携金农花卉册页五开,每开索价五十元,他见是真迹,当即买下。不几天,中介又携来四开,属同一册,这次索价每开百元,钱君匋只好再买。又有藏家邀他去看画,其中有一开金农水墨梅花,正是那本册子的最后一开,索价一百五十元。无奈,还是买了,他说自己“真不善于做买卖啊”……钱君匋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及上海分会常务理事,他毕生不善经营,不善做官,更无谋略,唯艺术,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