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作者: 海飞开场
陈宝山去世那年冬春,左书令来到了她的十九岁。那时候左书令的父亲在苏州河边的淮安路上开一家左记灯笼铺,并且教会了左书令扎灯笼。左书令喜欢扎灯笼,也喜欢长久地坐在桌前,一声不响地看那些纸糊的灯笼在眼前晃荡。她寡淡得如同白开水的生活中,只有灯笼,没有爱情。但是她很美,像一张素笺一样白净。左书令记得,陈宝山从她手中买走第一盏灯笼时,穿着一件深灰的风衣。灯笼骨架上糊的是白身子纸,有着浅粉红的颜色,上面画着一条淡绛色的龙。灯笼点亮的时候,透出一波波的光,让龙也变得生动起来,仿佛回到了海里。
左书令知道陈宝山以前是警察,而且是市警察局刑侦处有名的探长,破过很多凶案,但是却一直没有职务上的升迁。他的老婆苏来喜喜欢挺着硕大的肚子,在离家不远的苏州河边走来走去,仿佛她是在看管一条河流。陈宝山那天从左书令手中接过灯笼,提着一盏微光,走上了回家的路。在苏州河边走着的时候,能看到微光下影影绰绰的河水。陈宝山不会游泳,他觉得幽暗的河流充满了秘密。而河边堆满了垃圾和杂物,以及各种各样的错误。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陈宝山好像病得有些厉害。旧警察甄别工作开始以后,他没有被人民政府公安局留用,而是去仲泰火柴厂当了一名门房。他偶尔经过左记灯笼铺的时候,会停下来在店铺里坐一歇。他叫左书令小姑娘,说小姑娘你同我一样,不爱讲话。左书令笑一笑,手中不停地用篾片扎着灯笼架,仍然不响。立冬前后那几天,陈宝山从瑞金医院回来,照例在她这儿坐一歇。他刚刚坐下,店门外讨厌的雨水就开始绵密起来,他们就望着门外帘布一样的雨说话。雨声很响,陈宝山就在雨声里也很响地说话。陈宝山好像特别喜欢说,他说起以前的旧事,说完了会加一句,你听见了没有。左书令就笑笑,说听见了呀,你说的旧事像一场梦一样。陈宝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左书令虽然不爱讲话,但是一旦讲话,会让人觉得讲到心坎里去了。那天陈宝山看到左书令在扎的灯笼,就问这是什么灯笼。左书令说,这叫走马灯。灯笼点起来的时候,那匹灯笼上画着的马,或者飞燕,或者一个夜奔的女人,就会缓慢地转动起来。那天黄昏,陈宝山提着走马灯踏上回家的路,黄黄的光晕映照着走马灯上的图案。那些图案在不停地转动,于是陈宝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一九四九年除夕过后的没几天,其实也就是一九五○年正月初六,刚好是立春,陈宝山突然在河里结束了生命。就像虽然是立春,但冬天却好像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样。左书令那天看到苏州河边围着一圈穿着臃肿的人,她没有靠近,但是远远地听到了,人群中有人在讲不会游泳的警察陈宝山走向了苏州河,而且用枪抵在了自己的下额,朝天开了一枪。那把枪是以前的警察局长俞叔平送给他的,但送给他并不是为了让他自杀。子弹洞穿并且掀起了他的天灵盖。就在众声喧哗的时候,左书令转过身离开了人群。她留给苏州河一个背影。
左书令的父亲死于两个多月以后,那是一场在春天里忘乎所以的醉酒。那天他迈着东倒西歪的脚步,在回家的路上倒在了丰沛富足的雨水里,俯卧在一片马路的水洼上。父亲的脸紧贴着路面,仿佛马路的一部分。他的衣服因为雨水的浸泡,鼓了起来,很像是漂浮在海面上。左书令得到父亲醉死的消息,赶往离家不远的那条马路时,看到了路灯下的父亲,那么陌生。很久她都没有走近。她突然发现,许多的人事,她是不愿意靠近的。接着,初夏的一个黄昏,一场大火光顾了左记灯笼铺,所有挂在墙上的、安放在货架上的灯笼开始同时燃烧,照亮了整条弄堂的夜空。左书令也是站得远远的,看着那些兴奋的火苗,她脸上浮现着一种平静的笑容。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身子,也让她半边的身子变得暖和,而另半边身子始终被初夏的风吹拂。消防水龙头最终扑灭了这场大火,每个消防员的脸上都显现着疲惫,只有左书令神清气爽,有邻居问她,阿壁小囡,以后你怎么办?
左书令只是笑了一下,一声不响。她后来消失在苏州河一带,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而左记灯笼铺也成了一片废墟。第二年的春天,上海松江七堡镇的一座叫明真的道观边上,桃花开得十分灿烂。有人看到过左书令,说她成了一名女道士,说她站在离一条小河和一树桃花适当的距离,看上去似在人间,又仿佛不是在人间。
左书令记得最清爽的是,陈宝山每次路过她的左记灯笼铺,坐在她的身边语速平稳地讲起一堆旧事。这样的旧事,如影随形伴随着这位深居简出的女道士一生。
壹
十岁的陈宝山,有一大把的时光和祖父陈静安一起度过。那时候他和父亲以及祖父三个男人,还住在赫德路五十五弄。祖母得了一场急性肝病死了以后,陈静安又续弦胡氏。只过了八年,胡氏也撒手西去。自此陈静安不愿再娶,而是安心地当自己的警察。他觉得自己没有老婆命。
陈静安喜欢在一把躺椅上晒月亮。他退休了。以前陈静安当警察的时候,还是晚清,他记得很清爽的,那是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九七年的秋天,他成了当时上海最早的六十六名巡捕之一。这些都是陈静安晒月亮的时候说的,他一边大笑,一边给孙子陈宝山吹牛皮,讲他当警察的第十三年,有个叫汪精卫的,刺杀过晚清摄政王载沣,差一点被他亲自逮捕了。那时候陈宝山很相信这一切,觉得警察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子。但宝山一直搞不懂,陈静安为什么喜欢晒月亮,而不是晒太阳。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晒月亮的时候,适合回忆往事。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他躺在躺椅上,弄堂里的风就轻易地穿过他晒瘪了的鱼干一样的身体。
宝山陪着陈静安,十分安静地乘凉。那时候宝山父亲陈嘉定在警察分局上班,很忙的样子。所以有时候等他下班的时候,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还坐在家门口乘凉。他们乘凉乘得从容而专业。陈静安在乘凉的时候,主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不停地当宝山的面骂陈嘉定,他说像你爹这样的人,是当不好警察的。他不是当警察的料,但你是的。宝山说,为什么。陈静安说,因为你安静,安静的人会思考。陈静安的另一件事,主要是给孙子说他自己的父亲,就是宝山的太爷爷曾经在清廷的巡防保甲局里做事。那时候还不叫警察,但是扛的活儿,和后来的警察是大差不差的。
所以说,咱们家是警察世家。陈静安斩钉截铁地说。
陈静安给孙子宝山讲了无数的往事,也晒了数不清的月亮,陈宝山的皮肤好象也变成了银色。祖孙两人边晒月亮,边说话,一直晒到陈嘉定离世。宝山的父亲陈嘉定毕业于震旦学院法学院,入职在警察署第三分署司法科。但因为陈嘉定为人过于正直,即使在“花国总理”王莲英被杀案的侦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仍然被排挤在外。升职嘉奖几乎都没有他的份,仿佛他不是办案的警察,仿佛他是只警犬。
宝山的妈妈叫白雪见。陈嘉定很喜欢她,像宠一个女儿那样的宠,但她是个半哑的人。她只能出发几个简单的音节,这大概也是她的儿子陈宝山不爱说话的原因,因为母亲不太同他说话。白雪见一直很悲伤,她喜欢悲伤地站在苏州河边,悲伤地看各种货运船往来。苏州河上很热闹,河上有船只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甚至还有夜航船。陈宝山一直想要走近母亲,但是走不近,这让他特别羡慕他的小伙伴张仁贵。隐隐约约听说,白雪见长得太漂亮,虽然是个哑女,但还是有好多人欢喜她的。以前有一个流氓抛弃过她,她大概是受了刺激,于是恍惚地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走,最后被街头执勤的陈嘉定带回了第三分署。白雪见后来想要嫁给他,是因为陈嘉定给她买了一碗馄饨。那天她披的是陈嘉定的大衣,那个流氓以前同她说过,披了谁的衣,就是谁的人了。现在,她又披起了陈嘉定的衣。她冲发呆的陈嘉定笑了一下,用手理了一下鬓边落下的一缕头发,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同你回家。
但是有一天白雪见抛夫别子,突然不见了。陈嘉定的床上,放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大衣。有人说她是跟一个开船的人去了苏州,从此不再回来了。有人讲她掉到了苏州河里,被河水冲走了。陈嘉定自己到供职的第三分署去报了案,希望增大警力寻找他一直宠爱着的白雪见。但是局里只是佯装着发了几个告示后,以警力有限为由,再也没有动作。那段时间,陈嘉定像一条疯狗一样,没日没夜在大街上乱窜。后来,他听人说白雪见是和抛弃她的流氓旧情复燃,一起去了绍兴,在八字桥开了一家小酒馆。陈嘉定终于明白,那件放在床上折得好好的大衣,是告诉他,她不再穿他的衣了。她私奔了。陈嘉定也终于明白,一个女人喜不喜欢这个男人,和这个男人对女人好不好没有关系。白雪见注定了,是爱这个流氓的。于是,陈嘉定没有去绍兴八字桥找白雪见。他觉得他永远找不回一个心已经飘远的人。
民国十六年的初春,陈嘉定为了救一名苏州河里不慎落水的圣约翰大学女生,跳下河时忘记了脱掉警靴。那双警靴的鞋带扎得特别紧,涌进水以后又在脚脖子处卡住了,这让下水的陈嘉定很后悔,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法将靴子蹬踢下来。最后他像浸透了水的包袱,被那双冤魂一样的警靴给硬生生地拽进了苏州河的河底。
陈宝山记得,祖父陈静安在看到儿子的死状后,仿佛一点也没有悲伤,脸上挂着笑意,而且还不停地嗑瓜子。但是在第二天,他躺在那把老旧的躺椅上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身边的地上有一圈瓜子壳。来帮忙料理后事的是张三立,也是警察,是陈嘉定顶要好的同事。接连失去父亲和祖父,陈宝山正式成为一名孤儿,他被张三立从赫德路领回了家。张三立家就在苏州河边,一幢二层小楼。宝山在那一天见到了张三立永远板着脸的妻子午凤,从此张三立当了宝山的干爹,午凤当了宝山的干娘。宝山还见到了张三立的儿子张仁贵,他们年龄相仿,本来就认识,现在可以睡一个床铺。只是当月圆之夜,月光洒在床上的时候,宝山从半夜醒来,会想起那个爱晒月亮的祖父。同样,当他经过苏州河边的时候,也会想起被人拖上岸来的父亲,像一条搁浅的黑色大鱼。
宝山记得他刚住到干爹家的几年,和张仁贵好得不得了。那些年只要到了夏天,张仁贵就会整天泡在苏州河里,日光暴晒,河水浸泡,使得张仁贵背上脱下一层层的皮。张仁贵在水中游得比船还快,游够了就上岸,四仰八叉地躺在岸上,把自己晒成一条黑不溜秋的泥鳅干。但是宝山没有机会下水,他一直被干娘午凤绑在家里。午凤搓了一根稻草绳,将宝山捆扎起的时候,挥舞着手里的戒尺,指向地上宝山父亲陈嘉定留下的那双警靴说,你要是敢下水,我现在就剁了你的一双脚。所以这么多年很少有人知道,在苏州河边长大的刑侦处警察陈宝山,至今不会游泳,是因为当年的河水曾经埋葬了他的父亲。
事实上,也有一位游方道士牛三斤曾经告诉过他,你不要和水走得太近。
贰
民国十八年,也就是一九二九年初夏,陈宝山和张仁贵都已经十七岁。他们像是被风吹大的一样,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陈宝山喜欢这种摇摇晃晃的年岁,他好像是喜欢上了马堂弄一个叫何红菱的女孩。何红菱每次去河边洗衣,陈宝山总是会目送她。何红菱就说,你干啥?宝山说,我不干啥,我就是看看你。何红菱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宝山就说,你要是不好看,我早就不看了。宝山想了想,还说,你不要生气,看看不犯法。
那年初夏,宝山没有犯法,但张仁贵却犯法了。张仁贵在外白渡桥上和人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张仁贵说水果摊上的苹果坏了,水果摊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苹果没有坏。张仁贵要退钱,不退钱就把他扔进河里。小个子说退钱那是白日做梦。于是他们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打得很卖力。十七岁真是一个最好的年龄,一般脑子不太能管得住身体,所以张仁贵用十七岁青春勃发的拳头,打死了小个子。小个子匍匐在外白渡桥上,看上去他像是要钻透桥面,一直钻到水里去。张仁贵永远记得那个无所适从的下午,他开始落荒而逃。他在上海北站爬上了一列火车,从此就像风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消失在人间。同样十七岁的宝山跟着干爹和干娘一起,在上海滩的角角落落四处寻找,一无所获。一直到一个礼拜以后,张三立和午凤坐在楼下客厅的太师椅两旁,一言不发。他们把整个下午坐了过去,又把黄昏坐了过去,他们完全坐进了一堆黑夜里。宝山就一直看着干爹干娘,张三立喝一会儿茶,剥一会儿手指甲。午凤一会儿磕瓜子,一会儿吃汤团,一会儿突然打开碗橱开始吃一只七天前买来的烧鸡,那是给儿子张仁贵买的。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一直坐到天亮。天光刚刚放亮的时候,宝山在张三立和午凤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各敬了一杯茶说,仁贵不在,我会一直在。我是你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