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一般的眼睛
作者: 三三没有一片落叶的轨迹会完全重复,降落的飞机也是。漫长的滑行中,它失去速度,最后稳稳地停在廊桥边。“澳门到了——”随着一阵嗑瓜子似的解安全带声,后排的孩子喊出这句话。阳光、海风、永无止息的白日梦,澳门到了。
罗志伟站起来,试图推开行李舱的门。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撑得老人斑外突,但舱门岿然不动。罗志伟吸一口气,再度发力。面孔发红,又涨成深棕色,可舱门哪会理睬这些。直到乘务员启动某个隐蔽的按钮,行李舱才如同放松警惕的蚌,缓缓地开了壳。
“爸爸——”儿子罗嘉皱着眉,叫他。声音很轻,像要避开所有人,唯独让他听见。他对这样的告诫太熟悉了。每当他在错误的时刻打开电视机,每当他在地铁里大声说话,或是给孙子买家长禁止的零食,同样语调的“爸爸”就会出现。一种警告,示意他适可而止。
四十多年了,罗志伟再次回到澳门。当年卖掉渔船,他在路环码头坐了一夜。远处的制冰厂在黑暗中闪着光,白噪音不断,像不通乐理的巨兽反复错压下同一个琴键。一叠薄薄的纸币,塞在他的贴身口袋里,尚未开始的新生活已沾染上了腥气。破晓前,他跳上去内地的小船,只背了一个编织袋。如今,他们一家五口人,推着三个拉杆箱。人需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了?孙子晨晨提着一个小包,企鹅造型,不过只有头。他的姐姐走在最后,女孩已经十二岁了,足以有资格忧心忡忡,她才不在乎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大事发生呢。
“爷爷,爷爷,爷爷,我们去看劏人石。”坐上车,晨晨大喊起来。在这个年龄,每个男孩都可以是一把机关枪。
“出来前怎么说的?再叫,就把你送给收垃圾的。”儿媳妇忙着用手机导航,不耐烦地瞪了晨晨一眼。没想到晨晨变本加厉,大笑起来,喉咙里爆发出怪腔。
“我们先回酒店。”罗志伟轻声说。
“不——酒店大破烂,我要看劏人石!”晨晨说。
“也许劏人石根本不存在。”罗志伟说。“爷爷年轻时跟别人一起去找过,那次遇上大水,什么都看不到。”
那些年,竹湾海边总弥漫着逸闻。传说海盗曾出没于此,杀人如咬碎葡萄,血红色的汁液溅在石头上。从山上望去,海面悬浮着一块鲜红的奇石。另一处,还有一块状如乌龟的石头。当时人们说,有一天石龟爬到岸上,整个路环岛就会淹没。
“那么我们自己造一块,就从爷爷劏起。”晨晨眼前一亮,火花短暂地迸逝,很快消沉起来。“可爷爷老了,血不再红了。爷爷的血是黑色的,就像酱油一样。”
“乖孩子。”罗志伟含混地说。
过了西湾大桥,汽车驶入澳门半岛,索菲特大酒店就在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的尽头。他们订了一间套房,几经分配,罗志伟睡客厅的长沙发。卫生间的装潢尤其奢华,连门板选材都是黑胡桃木。一扇小窗向西北面打开,高层,风的动态恣肆。罗志伟坐在大理石的盥洗台上,门外是孩子们制造的种种噪音,但总算和他无关了。他感觉到熟悉的亚热带季风气候,比过去更潮热,他浑身冒虚汗。那些从回忆中剥出的回南天,几近淹烂,铁皮屋蒸得他背心湿透。当时他还小,没能上渔船,跟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学习爆竹加工。每隔半个月,工人从澳门来路环回收爆竹,然后才会发放微薄的工资。罗志伟的手脚从来不伶俐,因各种缘故,都被扣过钱。他手里紧紧攥了泛潮的纸币,盯着简陋的家具发呆。通常是那台掉漆的冰箱,水珠细密,铺在不锈钢外壳上。时而凑成一簇,慢慢滑落,就像一种不带情感的眼泪。年幼的罗志伟想,这个世界的秘密一定和水有关。难道我们是一群因罪孽而被海洋放逐的鱼?
往昔时光浇灌了罗志伟,他的精力突然变得出奇旺盛。到了本该午休的钟点,他困意全无,非要带晨晨和倩倩出门散步。为了唤起孩子们的积极性,他故作神秘地挤眼,“爷爷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三人钻过贴满蓝色塑料花的大堂,搭扶梯到地面。凭模糊的印象,罗志伟选择往左转,一路向前走。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没走多少路,三人都气喘吁吁。晨晨脱下外套,又整件遮罩在头顶。虽然丝毫看不出这么做对避暑有什么好处,罗志伟依然放任着他。换作他妈妈来,就没那么柔和了,也许会讥讽他把脑子里进的水都焐沸了。孩子们最怕妈妈,罗志伟对儿媳妇也敬畏三分,彼此之间远远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客气。
“还有多少路?”倩倩摘下一侧的耳机,瞥了另外两人一眼。
“我们迷路了。下一步就是被抓走,卖到坦桑尼亚去,挖铁矿一直到死。”晨晨非但没害怕,反而兴奋不已。
“谁也拐骗不了你们,乖孩子。”罗志伟说着咳嗽起来,再接话时,嗓音显得苦涩,“你们别忘了,爷爷以前是澳门的渔民,这一带没人比我熟。”
他们走过几段下坡,记忆对焦似的清晰起来。附近有一棵落满气须根的榕树,人们都说它活了很久,却说不出具体年份。在那个西式造景的小广场里,大榕树兀然而立,仿佛是从画报上剪裁拼贴而来的。很多年前,罗志伟跟姐姐及其男友来过。他们去圣老楞佐教堂礼拜,他便独自坐在广场上。他从来不曾袒露,不愿进教堂并非因为不喜欢里面的气味,而是因为恐惧。大门敞开的日子,他隔着栅栏往里眺望,如此空阔的地方。一卷画幅挂在拱廊上,那个头戴光环、无人不晓的男人双手张开,朝向教堂顶部的十字架。数不清的银器在下方熠熠闪烁,他想起冬夜抬头时看见的冰冷路灯,雪的晶体纷纷飘落。两侧的小祭坛由光洁的白色石头雕成,繁复的花枝缀在天使翅膀上。教堂外的玻璃神龛里,瓷塑圣母怀抱婴儿,底下摆满鲜花,有些仅仅是零落的花瓣。他忽然认出来,一切符号都指向生命之上的事物。那些未知的黑色浪纹,对他来说——他无助地闭上眼睛想,那就是死。他忍不住哭起来,回到路环以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毕竟是孩子,下一次再去时,他早忘了那种感受,并学会把教堂挡在某种屏障之外。升起的泡沫与欢乐更相关,比如他们三人坐在广场上,葡萄牙男人给他讲解地上石头的来历。它们从葡萄牙西部的港口出发,历经长途抵达澳门。当姐姐问他,这些石头是否让他怀念远乡,他大笑起来。他用蹩脚的粤语回答,老一代葡人才总想着回家,他很喜欢澳门。他是路环岛上的驻守士兵,和非籍士兵相比,葡人更懂得何谓尊重,从不随意挑逗过路的女孩。为了追求姐姐,他曾省下每日的面包配给,用竹箩盛着,一日日送到他们家门口。但罗志伟记得,那一阵姐姐总莫名其妙地落入感伤。手里编织着渔网,不自觉停下来,忽而出神叹息,像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第二年夏天,那个葡萄牙男人就坐上了返乡的大船。后来的几年里,姐姐给他写过信,不多,从无回应。再后来,就发生了那场因台风而起的事故。
所有这些回忆,都消失在一个早已消退的时空里,罗志伟没法跟孩子们说。他们甫一出生,他就承担起爷爷的角色。他们的生活环境与历史认知截然不同,他要怎么让他们理解,这些事情曾经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呢?每当罗志伟尝试讲一些往事,一开口,很自然地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话语:轻盈、松软、虚浮,或是沦为一种彻底的传奇。只有沉默时,罗志伟才能回到自我时间里。过去与此刻,交叠于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到了要被淹没的边缘。混沌之间,一段熟悉的旋律浮上来。似乎是那个葡萄牙男人教他的,应该还有葡语版本。罗志伟有印象,这一段的歌词,原是一位葡萄牙女诗人的诗句。
渔船在海滩上沉睡
一动不动,睁着
雕像一般的眼睛……
“爷爷,为什么是‘雕像一般的眼睛’?”晨晨问。
罗志伟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觉把它唱了出来。这首歌不止三句,但后面的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只好反复哼唱,尽力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双眼睛如何与一座雕像相似。
“歌里都是乱唱的。”罗志伟很快放弃了,“从前渔民出海打渔,如果跟大船去远洋作业,一去要好几周。海上什么都没有,太寂寞了,我们就唱歌。有些歌是听来的,也有随口编的,没人在乎它到底讲什么。”
“海怪就是这样召唤来的,太愚蠢了。”倩倩撇嘴说。
“爷爷没有遇到过。在打渔方面,爷爷运气一直不错。从来不空船,而且也没碰上过……”罗志伟想说“灾祸”,却最终咽了回去。
“爷爷带我们去海里,我要打渔!”晨晨叫唤道。
“闭嘴吧。你什么都不会,去了也是死在海里。”倩倩说。
“我会算术,我能数到……”晨晨一愣,失语两秒后,他转向罗志伟,“都怪爷爷。你早就不会打渔了,你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爷爷没忘。在渔村出生的人,一生都知道怎么打渔,就像知道怎么喝水、吃饭。我们以为自己是大海的朋友,偎在它身旁生活,收受它的馈赠来活命。人就是这样轻贱的,孩子。时间久了,我们不再那样敬重它,也忘了它随时可以把一切收回。可大海是会生气的,乖孩子,希望你们有生之年都不要经历。再有经验的渔民,也不能了解大海的万分之一。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罗志伟原本还想说下去,但倩倩打起了哈欠,很快又传染了晨晨。
“我饿了,我要回去了。”晨晨说。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罗志伟刚说的话,好像流弹一般擦过他的耳朵,射向旁边某棵棕榈树。
“就在前面。”罗志伟想拉晨晨的手,但被他躲开了。
“我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一股死马的味道。”晨晨说。
“撒谎精,你根本没见过死马,你的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我要是你妈妈,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把你倒过来丢进水池。”倩倩说。
“那也是你妈妈。”罗志伟小心翼翼地插嘴。他搞不懂现在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但仍努力地爱他们。
“所以呢?”倩倩翻了个白眼。
“我饿了,我肚子都在咕咕叫。”晨晨没理睬倩倩,抬头看着罗志伟,重复了一遍。
拐角有几家澳门手信店,卖的特产相差无几,标价也一模一样。现代流水线早把这个地方咬过一口了。罗志伟随便走进一家,挑了一盒十月初五牌的杏仁饼。紫粉配色的盒子,下方印有花体字母,乍看就像一本西餐的烹饪书。除了他们之外,店里看不到一个人。罗志伟在收银柜台前喊了半天,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才抬起来。是个相貌非常年轻的女孩,但扎起的头发里夹杂着许多白丝。她的上颌骨、颧骨微微凸起,典型的南方长相,这些特征最终都让位于她冷淡的表情。她无神地坐着,仿佛并不存在于此处。只要移开眼睛,任何人都会忘记她的长相。
“三十五。”女孩懒洋洋地说。
“这东西做起来容易,绿豆粉压模就行。以前我们都买散装的。加了个包装盒子,价格贵成这样。”罗志伟想做一个老练的鬼脸,但很失败,他只好继续感叹说,“时代不一样了。”
“是啊。”女孩点头,“三十五。”
罗志伟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白色信封,抽出一张五十元的澳元纸币。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西湾大桥图案的纹路,颇为不舍地递给女孩。女孩接过,从收银台里数出找零。在他们背后,倩倩掐着晨晨的脖子,晨晨伸手要去抓倩倩的头发。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把展示柜上的食品撞落在地。罗志伟慌忙去拉架,刚想检查晨晨是否有受伤,晨晨衣领散乱,却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回头看倩倩,也一脸不以为然。
女孩从柜台里走出来,旁若无人地捡拾落物。
“快和姐姐说‘对不起’。”罗志伟拼命向两个孩子示意。他想跟着捡,但蹲到一半,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腰椎骨传来,直疼得他窒息。一瞬间,他望着两个沉默的孩子,如同陌生人。
“没关系。”女孩直起身。重新系完围裙,她无来由地说,“春天就是这样的。”
“妈阁庙往哪里去?”罗志伟问。
“出门就是。”女孩随手往一个方向指去,整个交谈过程中,没有正视过他们一眼。
他们从另一扇门出去。环路的建筑后撤了几大步,像被某个旋涡均匀地推远了,让出当中的空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以一种神秘莫测的态度拂过广场,想必这里已靠近海边。面前一片开阔,罗志伟茫然出神。眯着眼睛看,遥远的晴空细闪着波鳞。不知过了多久,蓦一回头,正是他寻找多时的妈阁庙。
“我们到了。”罗志伟望着门匾上闪着金光的“妈祖阁”三个大字,不禁激动起来。“爷爷过去经常来这里。我们从海上开船过来,那时候,对面可没建什么海事博物馆,天后娘娘直接朝向海面。我们让船头正对妈阁庙,上香放鞭炮,祈求神恩年年庇佑……那些都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怎么还挂红灯笼,明明年已经过完了。”晨晨小声嘀咕。
“孩子,我们进去拜一拜。有什么愿望,尽管告诉天后娘娘。你们是渔民的后代,她会保佑你们的。”罗志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