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面观音

作者: 刘欣宇

她深陷竹藤椅中,花白头发轻飘飘黏在头顶,风吹出隐藏九十多年的婴儿般的粉肉。她胸膛中总有一口长气,长气串联嘴里不住流动的念珠般的话,脆弱,又难断绝。她完全倚靠双手拄着的拐杖,才勉强避免自己的头不会被这串念珠牵扯下垂掉落到地上。这串念珠追随着手端热水盆的女人们。女人们来来去去,正是照念珠的轨迹安排好一桩桩事,没有一人脱离,没有一步踏错。三四盆热水,盆沿均搭着袱子。一袱子擦脸,二袱子净身,三袱子擦下体。终于有人买来馒头,还带来从门口随手折下的槐树枝,以顶替一时难找到的桃树枝。过了热水的袱子持续温着逐渐僵硬的关节,直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左手能塞入馒头,右手握得住槐树枝。女人们在他脚底抹了油,换好了干净的衣帽鞋袜。好啦,她们现在总算能把他搬出来。他躺在堂屋,头朝上,脚朝门,所有一切终于全部停当。

茉莉右侧后槽牙咬住一根筷子,为了缓解牙痛。她正斜靠在老太太的竹藤椅对面,呆望着老太太出神。茉莉不懂这位老太太为何能如此安然地坐在死去的儿子脚边,毕竟在八月茉莉才满十九岁。她看着女人们把老太太的儿子搬出来,见她们摆弄他,就像小时候自己摆弄娃娃,也是穿衣服戴帽子,也是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窗户底下,乐队默契敲起丧鼓,唱起堂会,炸炸地挽留八月还未完全坠落的太阳。

停灵五天,又是一个相似的黄昏。女人们与竹藤椅中的老太太商议许久,最终还是散开了茉莉的头发,往她头上压一顶纸扎的绿帽。官帽样式,两边伸出长长的帽翅,帽翅后飘红披带。没人问茉莉的意见,也没人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们让她爬上棺材,于是她就沉默地爬上去,尽管她满脸通红,眼睛湿漉漉的。

一个女人捏了捏茉莉的手,安慰她说,别怕,他早就死了。

茉莉痛苦地微笑,天呐,我就怕死。

棺材前后左右架起四根差不多大小的圆木,全由粗大的麻绳捆绑。八大金刚一声吆喝,茉莉随棺材稳稳起身,顺从地将未来的命运与双腿间躺在棺材中的老人短暂地捆绑在一起,全往最后一截未知的道路上走。铁女寺的姑子们走在最前面,穿灰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在一行白衣白帽的女人们中十分显眼。举丧的女人们捧着白袋子,等八大金刚唱到“子子孙孙升官——发财——”,她们便应声将袋子里的棉花籽粒撒向棺材,也撒向坐在棺材上的茉莉。棉花籽粒中有不少虫子落在她头发上。黄白的小飞蛾,蓝黑的烟雾,茉莉缓慢穿行,身子随鞭炮声轻微震动。

接下来十五里路,送葬队伍陆续经过提前打好招呼的路祭。弥村的人们用三对鸡蛋、一小串红鞭炮换来女人们手中的毛巾和香烟。远处玉米地,一顶顶草帽露出来,望着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他们亲眼见证前些天细碎的传言成真:这家女人果真敢让一个丫头“骑棺”。弥村的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略带惊奇的不满,不过,当他们亲眼看到如云一般飘过的举丧女人们时,看到坐在棺材上那个惶惑不安的丫头时,心中竟只剩下对这个家族的怜悯,这种怜悯和看一只老猫在濒死前还努力对折身子试图舔毛别无一二。

终于,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遭到了反对。一个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连同他两个拉着板车边套的儿子,将送葬队伍堵在了路口。他们三个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等候已久只为考验她们是否会乖乖让步。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岁,双腿一长一短,在裤管中空晃荡。拉板车右边套的年轻人有点跛脚,歪站着,他看起来像左边年轻人的哥哥,而那个弟弟则瘦弱得像根燃过头的火柴棒,略微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两边的人都没说话,按规矩应当轮到茉莉表演了。她应当学习一千多年前第一个“骑棺”的男孩,这个男孩为了让对面的大户人家礼让祖父的送葬队伍,心生一计,爬到棺材上大喊:“你们若不让步,必遭天谴,大祸临头!”茉莉才不会这么喊,一是十九岁的矜持和脸面不可能让她做出如此滑稽之事,二是她早受够了一路上无数人的侧目和摆弄,对双腿下的棺材毫无感情,连恐惧都消失了。她干脆闭紧嘴巴,静静等待,等原本随远处夕阳下落的温厚热浪变得坚硬,等它缓缓落为两队人马之间一道不可穿透的墙壁。

右边的跛脚年轻人首先弯腰,放下把手,慢慢走上来。刚才,他一直盯住灵牌和遗照,似乎察觉出遗照上的老人轮廓间确有他父亲的模样。这么多的女人,也盯住他,辨识他,他目光犹疑,根本不知道应该望向谁,该向谁申诉本应属于他的权利。他双脚岔开站着,一分一秒化为汗水从脖颈流下,落日也依托汗水,在他身上谄媚地勾勒出一道金色细边。

后来,明显是女人们在犹豫,要考虑让步了。她们辨认出来,坐在板车头上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是离家多年的弟弟,也就是茉莉的父亲。看着弟弟的两个儿子,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也是会和女人结婚生子的,他会生很多儿子,这些儿子也会如女人们的女儿一样继承父母的痛苦与愤怒。他的痛苦与愤怒从他出生之前就开始酝酿了。当他还蜷缩在温热的子宫里,就已有五六双年轻的眼睛时刻关注他。女孩们的眼睫毛颤动着,传递残忍的信息:如果他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就爱他,怜悯他;如果他不是,她们就折磨他,如同父亲和祖母折磨她们一样。七岁,一天夜里,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最大的女孩牵着他到了弥村供电站,让他等着,说是很快就会回来接他。他那么信任这个姐姐,那么依赖她。在无数个她偷偷哭泣的夜晚,是他钻入她怀里,抹去她的眼泪,她也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小猫。可这次,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他以为她碰上了坏人,焦急地在黑暗中绕了无数圈,却不知道她要比他更熟悉这黑暗。半是害怕,半是好奇,他碰了一根线,后脊梁立马蹿起一丝冰凉,酸痛如火一般从指尖烧到心脏。天旋地转,他僵硬着身子倒入周遭可怕的寂静中。四十几年来,他的右手仅剩下三根手指,这三根手指与其说是停留,不如说是萎缩,永远萎缩在了掌心,也永远萎缩在了七岁。

八大金刚放下棺材,女人们让茉莉爬下来,湿润的掌心在棺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跛脚年轻人直接拿走了茉莉头上的纸帽,戴在自己头上。父亲望着儿子头上的纸帽露出微笑。跛脚年轻人开始爬棺材,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不管怎么拼命踮起右脚,那条残疾的左腿始终跨不上去。他从棺材上滑下来了好几回,便不再轻易尝试了,而是往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会儿棺材,自以为估摸出了高度。这一回,他总算接近成功,纸帽却失去了平衡。他急着伸手够住纸帽,结果自己却比纸帽先摔在地上。

茉莉下意识地跑过去扶起他,他却猛地甩开茉莉,坐在地上扶正纸帽,并怒视她。女人们的笑声从白衣白帽下轻轻地传开,他在女人们的笑声中慌乱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从板车头上跳下,走来。与此同时,板车左边,那个瘦弱得像火柴棒的弟弟也动身了,浑身颤抖,他说,让我去,爸爸,我能爬上去。

父亲咬牙切齿,立马点头,好,家坞你上去!你去戴家城的帽子,你爬上去!

父亲转身,又喊,茉莉,你来给你哥戴好帽子。

茉莉没有挪动一步,她的舌尖往牙齿内探寻,感受一个黑洞,慢慢带出腥臭。

茉莉!父亲提高了嗓门,并非在寻找,而是在命令。

天快完全黑了,远处古老的坟堆前冒出了火光。一个女人的手落在茉莉肩上,推她前进。

过来呀,茉莉!父亲声音落下之处,勾起一声声犬吠。

脑海中腾出空位,茉莉终于想起来。很早之前的家,在弥镇,巷口是半月门,墙皮剥落,苔藓小口吞噬砖石,却大度饶过砖石上的阿拉伯数字。青石板沿街横铺,人脚磨平纹路。两边老楼沉默相对,老楼分两层,商铺在下面,人住上面。推门进一间房,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是母亲,头上倒吊个白药瓶,看不出药瓶里装着的是药水,还是一层白蒙蒙的灰。来喝点中药,父亲捏住母亲的鼻头,往喉咙里送。一鼓作气,不怕牺牲,父亲那时还会玩笑,母亲也会跟着虚弱微笑。茉莉似乎能闻到母亲口中的药气,混着满屋子的凋落与隔绝,苦涩得很。过来呀,茉莉!父亲最后朝她招手。床上的母亲脸色灰白,茉莉看不清她的身子到底是真是假,只觉得她正随窗帘一截截浮动、扭曲。也是八月,四岁的茉莉挨门缝坐,四周桌椅板凳高得可怕。蝉鸣在耳边聚集成灰白色透明小点,涌进来。瓷碗挨个摆在厨房台面上,无声张开嘴巴。早已掏空的西瓜半开,像干涸已久的井,散发出清凉的酸味。白翠衣,红果肉,苍蝇歇在上面,极缓慢搓手。父亲萎缩的手指掐着烟蒂,往嘴边送。烟蒂扔进茶盒,还剩烟雾。是的,还剩烟雾,这就是茉莉最后对母亲的印象。烟雾必须吸进去,母亲的呻吟也不可不闻,再从眼底,从梦中,一层层往上浮。痛、听觉与呼吸同样与生俱来,同样湿润酸涩。唯一有意义的是眼球动作,更暗处,茉莉看到一高一低两个男孩,家城与家坞,她的哥哥们。谁是父亲的儿子,谁是父亲的养子,直到最后,茉莉也分不清。茶盒里盛一小半清水,烟蒂污染,清水很快变成黄灰色。烟蒂漂着,直挺挺,露出个黑腔子,像溺死的人。舅妈是淹死的,茉莉记得母亲反复告诉她的孩子们,她就是自己淹死的。母亲为了舅舅的罪行心力交瘁,每个礼拜都要去西门看守所。是他精神出了问题,那不是他的错,母亲冲父亲大喊,我弟弟怎么可能杀人呢?父亲却说,他不正常?他当然不正常,一个拿跳绳勒死自己老婆的人,怎么算得上是正常?他老婆还怀着孕……母亲迷茫地望着丈夫,过了几天,她带着同样的迷茫站在天桥上。母亲不是家里唯一来给舅舅送行的人,家城,家坞,还有茉莉,都靠在她脚边,她坚持要带孩子们来见舅舅最后一面。

送行的那天,街道上的氛围十分诡异。天桥下拥挤的市民让道路消失不见,却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整条街充斥着如同洪水占领后的寂静。所有人头朝向西南,甚至有点庄严神圣的意味。等得久了,人潮隐隐有些挪动,低声交谈回响成嗡嗡,但这声音又越来越弱,寂静再次占领。

过了十分钟,人们虽然不说话,脸上却露出狂乱的神情,好像有一阵风掠过水面,原来是卡车终于来了。人群涌上去,卡车速度放慢,艰难破开一道水流,水流又迅速在车尾愈合。卡车只好停下。站在天桥上的人们,也包括母亲,同时踮起脚,同时埋怨,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卡车上下来两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将人群拦开,维持秩序。其实毫无意义,卡车在这两人的单薄保护下只能继续缓慢移动。卡车离天桥仍然很远,天桥上的人们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左右两侧驶来四五辆边斗摩托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快到人群中央时,同时拉响了警笛,冲到卡车前面。卡车猛一抖动,稍微后退,之后便紧跟边斗摩托车加速向前。人群终于懂得如何与卡车保持平行。距离天桥越近,卡车速度越慢,天桥上的人们总算看清了那个男人,他双手绑在身后,背插一个很高的标签,左右警察架着他,简直和电视剧中的死刑犯一模一样。人们惊叹着,又觉得不够,他们脑海中的想象被过度满足,以至于没有任何新意。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他们根本看不成这场好戏。茉莉藏在人腿中,她有点害怕了,拉扯着母亲的裤子要求回家。这时,她发现,母亲一直瞪着双眼,脸上的神情竟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区别,好奇和惊讶同样凝固在母亲脸上,远胜于悲伤。茉莉再拉了下母亲的裤子,母亲的嘴角才开始抽动,突然低头问茉莉,你看你舅舅,你看看他,他怎么还长胖了呀?

人们回头,这才发现他们身边竟然就站着死刑犯的妹妹,母亲也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谁。母亲最后是被人们抬下了天桥,她的腿完全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后来她向茉莉解释,那是因为她心中只剩下了轻松。直到很久以后,茉莉还能回想起母亲这句话,从此之后,我心中只剩下了轻松。不,这句话是错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轻松,清醒后的残忍总是慢慢袭来,它先是躲在深处,等过了最高潮的时刻,才会出现。就像洋葱,一层又一层,时机一到,刀落下,那时人们才知道要落泪了。母亲从此重病不起,因为她不能接受自己弟弟的死,最后也抛下丈夫和孩子们,离开人世。这是父亲说的。没关系,茉莉还有父亲。父亲冲茉莉说,过来呀!茉莉跑过去,投入父亲的怀抱,还以为此事大有可转圜的余地。结果她被父亲送到了弥村姑姑家,送到一大群女人身边。

女人们不是母亲,自然也不是父亲,她们仇恨弟弟,更不知道如何去爱弟弟的女儿。她们时常花费一整个下午观察茉莉,看她拿笔的手有没有颤抖,试探她午睡时的鼻息,害怕她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离开人世。帮茉莉洗澡时,姑姑们总要求茉莉站起来,双手平举在浴盆里转圈。力气集中在指尖,姑姑们从下往上揉搓茉莉的皮肤,直到茉莉浑身红肿干燥,直到姑姑们再也无法搓下黑泥之外的东西。人们说,这家女人可怜,还好有这孩子,不然有什么活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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