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和玫瑰花蕾 第七回

作者: 徐皓峰

断脉秦可卿——伏线的接续技巧

第五回,宝玉梦中与秦可卿合欢。第七回接续,王熙凤去宁国府打牌,宝玉跟去玩。读者激动,要看他和秦可卿再见面。

入了宁国府,秦可卿婆婆尤氏觉着宝玉奇怪,大人们聊天打牌,没他玩的呀,评为“怪闷的,坐在这里做什么?”读者知道,宝玉在看可卿。

贾珍、贾蓉要去郊外道观,向修道的贾敬请安。尤氏建议宝玉不如跟着去,有的玩。对这建议,宝玉没反应。秦可卿的建议是,她弟弟秦钟正好在,不如找秦钟玩。

宝玉立刻下炕。尤氏、王熙凤反应大,急吩咐下人照顾宝玉,说明宝玉下炕下得猛,怕他在院子里走路也这样,会摔了。

先留在这里,比什么都好——宝玉心态,让读者莞尔。面对秦可卿,写宝玉如何看如何想,在读者预计里,便不容易写了。读者自己有想象,作者的笔丰富不过读者的脑子。

曹雪芹未写宝玉看一眼,而写他动作失常,这是电影导演的素质。拍微妙的感情戏,以俩演员近景切来切去,演员功力稍欠,便会贫乏虚假。此时,便要用曹雪芹方案,设计个动作代替表情。

脂砚斋赞《红楼梦》是“伏脉千里”。一个事被别的事取代,之后又出现,为伏线。因为断了,有接续问题。断在哪儿,就接在哪儿,读者会觉得无趣。

宝秦二人断在第五回,宝玉梦中喊秦可卿小名,秦可卿奇怪。到第七回接续,如果是秦可卿问宝玉“有个事,很是困扰我,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就是电视剧的剧作法了,话接话、细节接细节,生怕观众记忆差,接不上。

《红楼梦》接伏线,是电影的分寸,忽略具体的话和细节,以状态来接。第七回宝玉的日常动作变形,就接上了第五回的春梦。一九九三年,侯孝贤导演《戏梦人生》,告诉剪辑师廖庆松,情节衔接要“像云”,也是此意。

廖庆松发明了个词,叫“云块剪辑”,来纪念。其实俩人之前合作的《悲情城市》,已这么做了,只是没发明这词。

脂砚斋也有好词,叫“双歧岔路”,不要顺着接,要岔着接,错开旧有信息、读者惦记,为伏线的接续法。

第十一回,秦可卿病重,贾蓉带王熙凤、宝玉来看望。此处接续,电视剧写法了,宝玉上次来,屋里显眼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这次他也看这画,明确写“不觉想起在这里睡午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

听到秦可卿说对治疗没信心,觉着要死,宝玉“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哭得没价值。见心仪女子要死,便伤心哭了,常人都如此。

对宝玉,也有人之常情的描写,没有常情,会失真。但在伏线接续处,不能常情,要有奇举。此处大跌水准,先接细节,后接回忆,再接常情,都太实在,不是“云块剪辑”,是“石块剪辑”了。

应不是曹雪芹原笔。原笔该是:

重进秦可卿寝室,宝玉垂眼,不看室内物件,避免引起心绪。没哭,听到秦可卿说要死,他就往外走,说去会芳园。尤氏、王夫人在那里看戏,怕他不知道路,贾蓉跟出。

无情胜有情,以宝玉突兀避走,写他深情。不动感情,因为承受不了。

判断不是作者原笔,因为书商没删干净,后面有残余。和秦可卿谈完话后,王熙凤往会芳园去,见宝玉跟一伙丫头在做游戏。

现在版本,在室内哭成那样,出去就找女孩们玩——宝玉的行为逻辑不通。室内避走,出门开玩,以玩乐压住悲伤,行为是一贯的。

第十三回,秦可卿病亡,宝玉被报丧云板声惊醒。曹雪芹不写“被惊醒”,写的是“从梦中听见”,一字千金,文学的高明。两人此生,梦中结缘,也在梦中了结。

宝玉的反应是吐了口血。脂砚斋批为:“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解释宝玉该吐血,因为他早看出秦可卿大才,唯有她能继承宁国府,她一死,宁国府将亡。

嗯——批书者不读书,便会出这种笑话。宝玉现阶段,连自己的家族使命都没搞清,哪能看清秦可卿的?

宝玉吐血后,笑说没事,不让袭人请大夫,急行去奔丧。脂砚斋批为“天性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是宝玉天生热心肠,不是因为暗恋秦可卿。

唉!就是暗恋。

吐血,是港台影视俗套,为强化情节,动不动就一口鲜血喷出,不知是不是受《红楼梦》影响。看烦了童年周星驰,长大后在一九九三年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恶搞了一段吐血,极尽嘲讽之能。

大陆也一样。美术院校画石膏像,是徐悲鸿从巴黎美术学院移植来的课目,顶点是画米开朗琪罗雕塑大卫头像。央美历届学生画大卫的顶点,是一九八四年喻红所画,用了四周。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上美术考前班,老师言之凿凿地说,到第三周,她吐了次血,坚持画完,成就经典。时代审美,不吐血,显不出作品价值。

宝玉对自己的吐血,处之泰然,阻止袭人通报贾母、找医生,说:“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后两句,太突兀,应是书商所加。书商觉得不加上这两句解释解释,袭人不管宝玉,说不通。

这两句加得拙劣,脂砚斋都看不下去,批为“为何自己说出来了?”加上也不通,只要是吐血,不管说什么,袭人都不会不管。

除非宝玉吐的不是血。

我小时候,胡同里常听闻有人吐血。那时肉类要凭票买,过年过节才有。长期米面,猛一吃肉,伤食管,老人和小孩赶上情绪激动,食管敏感,会吐。是透明液体,含一点紫色血丝。北京人管这个叫“嗓子血”,不碍健康。

幼儿园里,老师们闲聊天,云淡风轻地说哪几个小孩今天又吐血了。胡同里,靠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见小孩过来,逗着玩,一口吐在掌心,指点其中紫色,说:“瞧见了吗?血!我要死啦!夜里变鬼找你。”

小孩说:“骗谁呢?我也行。”“哇”地吐一口,掌心捧着,臊老头。

清朝的成名文人和贵族,也常吐血。他们买得起肉,但选择不吃,认为吃大鱼大肉没品,吃点腌制的鱼膘,还有鹅肝——对,跟法国人一样。现今的北京菜基本是山东菜,能称得上北京本地菜的寥寥,鹅肝是一项。基本素食,食管脆弱。

总之,北京人爱吐血,有二三百年历史。记忆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彩色电视普及后绝了这事。

秦可卿过世,不少亲王、国公来探望问候。后世读者奇怪,秦可卿出身一般,还是小辈,何德何能,可以引来这么多高层,是否僭越,另有隐情?

他们是宁国府世交,秦可卿以孙媳妇身份主持家业,宁国府当家人死了,作为世交,当然得出面表态。看望,属于私人交情,与朝廷无关,不存在僭越。

同样,请多少僧道作法,也属于民间自理,钱的问题,没有身份匹配规模的问题。这两方面,宁国府随便。

但是出殡的仪仗,面向社会,就有关朝廷了,必须符合身份,不能僭越。秦可卿的丈夫贾蓉,血统高,官职低。他夫人出殡,仪仗只能小搞。

贾珍破费一千二百两,为贾蓉捐了个龙禁尉,出殡仪仗升级,勉强够看。贾珍很小心,不敢僭越。家有棺材铺生意的薛蟠,白送了一副亲王级别的棺材,作为亲戚赞助。棺材几寸厚度、设几层外套、上几层漆、勒几道线,都是等级制。如果是完成品,贾珍肯定不敢用。

但这是没配外套、没上漆的光板棺材,贾珍感恩收下,给薛蟠家铺子工匠赏钱,让他们赶工改造,外套和刷漆等规格符合秦可卿身份就行,没法改的是棺材板八寸的厚度。

贾政提醒了一句,别僭越了。贾珍不听,贾政也没坚持。因为棺木厚度,出殡时有外套遮挡,能混过去。明清两朝,京城设有检查礼仪的机关,对上大街的仪仗,一定观测,做纪录,但不会拦下开棺检验。事后证明,贾政判断得对,没遭举报,混了过去。

贾珍只会哭,说秦可卿一死,他这个长房家就灭绝了人才。作为族长,你家是全族榜样,怎么能说这种话?别人请他吩咐葬礼事宜,他又不负责任地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怎么可能?一场葬礼,要把家都败光啦?

这种话,让别人没法接,更不会当真。

老北京的生活经验,处理红白喜事,得让女人主持,女人能保持理智,男人会瞎激动。所以红白喜事上,男主人闭嘴,当个摆设,让女主人忙活,不会出错。

贾珍的夫人尤氏患胃病不能出面,贾珍自个出面,就瞎激动了。我们这代人上小学二三年级,蔬菜市场里卖港星小画片,也有黛安娜王妃的,女生买了贴在铅笔盒内。一九八一年,她大婚,记者问:“你是嫁给爱情了吗?”她说是,新郎想幽默一下,插话:“那要看是哪种爱情。”没人能嗨到幽默的点,场面尴尬。

贾珍也如此,“灭绝无人”“尽我所有”的话,是脑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部分学者,判定贾珍和儿媳秦可卿扒灰,以这两句话为依据,认为是私情流露,公公对儿媳,不该这么好。

贾珍夫人尤氏,是个傻白甜,跟王熙凤是闺蜜。有心机的女人都会有个傻白甜的闺蜜,跟她在一起,王熙凤也没心没肺的,跟她逗乐,自己能放松。

贾珍和秦可卿是否扒灰?尤氏是个试金石。真有,她的小孩脾气,肯定藏不住,而她和秦可卿相处自然,她没有婆婆架子,超过一般婆媳的亲近。

王熙凤跟秦可卿也是闺蜜,跟尤氏是没脸没皮,跟秦可卿是相知相重,两人间持婶侄之礼,但有说不完的话。尤氏一伙贵妇去看戏,王熙凤说好探望秦可卿后即来。期间,派人催了二三次,王熙凤才动身看戏。

两人聊了多久?

赶到时,已演了八九折戏了。摘出片段来演,为一折戏,长短不一,一般是二十分钟到四十分钟。八九折,减去王熙凤走过来的时间,算是八折吧,平均半小时一折,两人聊了两百四十分钟——四个小时。

这也太长了。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也有十一二分钟一折的袖珍版……就算八折戏都是袖珍版,两人也谈了九十多分钟,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的标准时长。

秦可卿临终向王熙凤托梦,要她带领家族走好下坡路,将资产转移到祠堂和坟地名下,朝廷抄家,收缴房产、田产,不会动祠堂和坟地。

秦可卿的献计,晚清贵族真做了。他们以买坟的名义买庄稼地,以扩充祠堂的名义囤房,清朝一亡,民国政府收缴贵族资产,习俗使然,还是放过祠堂和坟地,果然得以留住了部分家底。

历史证明了秦可卿的韬略。

贾珍对秦可卿是何情感?

一个败家子对正经人的情感。败家子再混蛋,也明白家不能垮,没正经人撑着,自己没得逍遥。败家子最恨败家子,一个败家子,很快乐,所有人都救他;都是败家子,就死一块了。所以败家子对家里正经人最关注,期望最大,感情最深。

二〇〇一年剧集《大宅门》里,三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是个五毒俱全的人,不服二奶奶当家,处处害她。上了年纪,明白过来,二奶奶在,家业才不会垮,自己才能混吃混喝。他老了还是个无赖,嫖妓还赖账,但二奶奶有难,他最勇,要拼死相救。

贾珍痛心秦可卿过世,是此心态。

秦可卿本是弃婴,养父秦业为五品官,曾掌管公家建筑维修的肥差,竟没积蓄,退休后给儿子秦钟请不起私人教师,要到贾府学堂蹭课。学费免了,但碍于自己的旧官职,得给老师一份礼金,少于二十两没面子,凑得有些难。

说明秦业清廉,有人品。从托梦王熙凤的话,可知宁国府选秦可卿为孙媳妇,是看中她是个走下坡路的人才,她被如此培养,照此思考,所以拿得出方案。下坡路不好走,领头人要有人品,选了无德之人,会崩盘。

秦可卿死后,她的一位丫鬟撞柱而死。汉代观念,有奴随死,彰显的是主人品格,秦可卿有德,奴方会殉主。曹雪芹交待,清朝已罕闻这样的事了。但发生了,人们便是这个概念。

贾蓉照理该娶位贵族小姐,但家逢衰运,娶位清官之女,血统不高,素质高,更实用。

贾珍和秦可卿扒灰,正文无痕迹,是批书者们搞的。十三回篇首,甲戌本批为“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靖藏本批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揭示秦可卿在天香楼偷情,发生变故而死,是秦可卿人物原型的真事。曹雪芹纪实写,批书者作为曹雪芹的长辈,命他删除,足有四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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