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苏州话的人
作者: 阮夕清
醒来前的半小时,张先骏起码做了十个梦,其中一个梦过于特别,以至于他还没醒来就把其他梦忘了,只记得这个梦——他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生了个孩子,蟋蟀大小,他把孩子装在那种透明的鸣虫盒里,每天塞一粒泡饭或苹果肉喂,听孩子哭叫。这天换食没留神让孩子跑了出来,捕捉时不小心摁断孩子双腿,懊恼后迁怒于他调皮,索性挥指弹开他如弹死蝇,却怎么也弹不掉,直至孩子身体被刮得血肉模糊,尖利泣喊如坏掉的电动车警报器。他满头大汗醒来,摸到枕旁手机,才凌晨三点,离儿子起床尚有一小时,他不敢深入分析这梦的喻意。毫无疑问他爱儿子,梦里却揭示他厌恶儿子,另外这个不认识的女人是谁,怎么会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如果代表妻子的话,他怎么会不认识妻子?当然可以解释为梦是反的梦是假的,可做这样的梦,就是罪大恶极。手机屏幕打出白光,从床头往房间展开一条路,沿途经过此刻高耸的五斗橱,这条通道还不稳定,门把手吊着的妻子的丝巾在光中飘动。他告诉自己必须睡去,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翻两个身,体会宇航员的失重感,类似宿醉未醒,可视力在缓慢恢复,周围家具在慢慢显形,因为有了手机屏幕的那一道光,书桌、台灯、躺椅、衣架区分出轮廊,妻子的风衣挂在衣架上,两只包,包括书桌上的两瓶卸妆水。三个月了,他没改变它们的位置,最多擦擦灰,擦好后放回原位,尽量让室内保持不变。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叫做遗物,包括枕头、盖的被子、身下这张床,都是妻子的遗物,他躺在大大小小的遗物之中,被一种令人不适的来自阴间的温暖包围着,可他还没准备好离开。
张先骏收拾齐整仪式需要的物品,看看时间,这才推开儿子的房门。他吓了一跳,张广青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已经穿好衣裤,黑乎乎一团庄重地端坐床头。他打开灯,发现儿子连鞋带都系好了。为什么不多睡会儿?要么睡,要么就起来,坐在那边装鬼干吗!我睡不着了,但我也不高兴出来。张广青去拿桌上的书包,手伸到一半,想到今天不必带书包,随便取了本漫画书,跟着张先骏出门。张先骏语带警告,今天我不和你吵,你说话口气也注意点,别讨我骂。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示弱了,他主动在维护什么,只有担心真的吵架才会事先提醒。从楼道望去,窗外乌漆麻黑,一些高层起伏,挂着零星几处光,像是连绵大山深处的微弱篝火。他们在电梯里不吭声,张先骏去掖张广青翘歪的夹克衫领,动作突兀。张广青很不耐烦地挥手挡开,嘀咕道,我自己会弄。你会弄,那你怎么不弄,光嘴会说,对了,你带好信了吧?带了!张广青恼火地踢了脚电梯门外的购物袋。车驶出小区,半空夜色被路灯照白一圈,路灯成了一排探测天空深度的小手电。张广青贴靠车窗,他第一次面对凌晨四点的城市,街面空旷,前方有个清洁工弯腰扫地,垃圾车陪伴,垃圾车比清洁工要清晰。灯火通明的早班公交隆隆驶过,气流吹动灌木丛的白雾,公交站台灯箱广告刺眼,外国女明星手持百事可乐,笑容亲切,他回头多望了两眼。张先骏揿响音乐,是《D大调奏鸣曲》,钢琴十级曲目,后视镜发现张广青两指塞耳,知道他不喜欢。他摁掉几首练习曲,换了首英文说唱,欢快的节奏响起,可对于他们正要去做的事情,这欢快显得古怪。他索性关了。
清名桥小学面目模糊,大门口空无一人,张广青知道再过两个小时,这里会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两小时后的场景让他走神,好像会在下一秒就出现,带着虚假的为他一人而设的热闹。那些蹦蹦跳跳进校门的学生里,没有他。今天周四,上午一节自然课,下午三点机器人社团活动,他一周没去上学了,想念这些课,可这个想念尚不能抵消对那两个王八蛋的愤怒。他仍然没做好准备面对他们,就算他们已经道歉。到黄溪村要开一个小时呢,你要是困,先眯会吧。张先骏关照儿子。那个事情,你以前试过没有?可能感觉到父亲语气变得平和了,他也想满足下忍了几天的好奇心,张广青终于开口。他一周没跟父亲像样说话了,哪怕父亲和他认真交待此事,并关照他给妈妈写封信,他也只是闷头照做。张先骏明白他指的那个事情是什么。我当然没试过,不过我公司里那个阿五头试过的,绝对灵,林阿婆说话的腔调和阿五头爷爷一模一样,连阿五头小辰光给爷爷起外号的事都说出来了,这事没有第三人知道的。你脑子坏掉了,这是靠迷信骗钱,道德与法治课举过例子的!张先骏听出儿子终于暴露出之前隐忍的不屑,口吻瞬间生硬,你又要吃巴掌了,你知道林阿婆名气有多大,找她的人从上海排到无锡,我托朋友打招呼她才答应的,我警告你,等会看到她,一定要懂规矩。
人到中年,最怕接到两类电话:半夜父母电话,其次就是小孩班主任电话。儿子班主任来电话时,张先骏攀上爬下地在业主家验房,公司连续跳走四个员工,近期碰到三个楼盘集中交房,人手不够,他只能顶上。客厅地面十几处空鼓、玻璃划痕严重、地插打不开、朝东墙面渗水,张先骏冷静地数着病情。业主捶墙拍门,放狠话要找开发商退房。张先骏安慰他,普遍现象而已,拿人比,最多算亚健康,比起其他楼盘,尤其精装修的楼盘,已是质量不错的了,大家都差不多。业主听了他的说明,特别是那句大家都一样,心情稍稍平复,意犹未尽地骂几句。
张先骏飞快地把各种可能性过了遍,迟滞两秒才按键。班主任秦老师知道家长接电话心悬一线,直接告诉他不是什么大事,张广青打架,一个打俩,同桌鼻子被捣出血,另外一个同学挨了他两巴掌,对方家长也在学校,为了避免今后矛盾,要他过来处理下。他听到她的背景环境声跟着高跟鞋走动在转换,越来越安静,估计从办公室走到楼道里,最后一句话特别清晰:广青爸爸,你一定要好好赔礼道歉,对方家长工作我做得差不多了。
儿子平时喜欢一个人玩,拿副扑克牌可以躲房里自言自语半天,跟同学向来不热络,不过要弄到打架,肯定事出有因。张先骏担心激怒他的是自己想的那件事。在门岗填好表,他小跑向教师办公室,看到“五年级教师办公室”门牌,焦灼之余,更有源自小时候的慌张,证明有些胆怯从未离去,只待场景再现,哪怕隔了几十年,仍然保鲜。办公室呈长方形,横排两张办公桌,一共三排六张,他像走进了一截火车车厢,傍晚阳光从绿格窗射进,靠墙处产生了隧道出口的通透效果。老师各就其位,两个家长和三个孩子都在,像几个没有票的旅客挤在火车过道。张广青斜着脑袋,头发乱蓬蓬的,他见张先骏来了,气恼地转身对墙,倒像张先骏是罪魁祸首。另两个孩子眉来眼去,做手势,不避嫌地传递各种暗号。一个刀削脸、身型微驼的家长显然不满儿子的态度,不轻不重拍记头皮,喝令他站直。他不理会张广青,先向秦老师问好。没等秦老师说话,那个穿圆领马褂的家长先问候他了,兄弟,你是这孩子的家长吧,你平时带他练的?出手够狠的啊!张先骏听清这话里的挑衅,此人宽脸阔嘴,人高马大,肚子也大,掌中盘串,是好汉的气质。他双手合十,对好汉躬身行礼,再对驼背家长躬身行礼,对班主任也行了个礼,弯腰弧度达到日本标准。他尽量真诚地说,两位兄弟,实在抱歉,我带小朋友去医院检查。
医院就不用去了,没必要,可事情要弄清楚。驼背家长食指点点张广青,问问你儿子为什么打人。张先骏顾不得讨厌这根指头,他望向儿子,张广青头一斜,他再以目光询问秦老师。我问到现在了,三个人都不肯说,她烦躁地解释,又操起教鞭敲两下办公桌,板脸警告那两个孩子,你们要是不说原因,抄二十遍《小学生守则》。张广青,你抄四十遍!好汉由衷地夸了句,嘿嘿,他妈的,现在你们三个倒是一个阵营了。张先骏一把揪住儿子耳朵,拎行李箱一样硬拽到秦老师面前,批作业或备课的几个老师喊道,你别动手啊!张广青一声不吭。说,你为什么打人!张先骏持续发力,往下拉儿子耳朵,张广青脑袋一下一下压撞高叠的作业本,脖子却梗起,涨红着脸怒视父亲,昂头与父亲角力。张先骏知道自己表情扭曲,让他瞬间失控的,是对儿子这么多天的担忧早到达一个临界点了,里面也掺杂其他隐秘的情绪,但在班主任和其他家长面前,无论如何,这行为算变相的示好——这态度算好了吧,算合作了吧。
陆明昊说张广青不会哭……从来没哭过,张广青就打他了。眼皮底下的暴力让戴眼镜的孩子震惊,吞吞吐吐地坦白。我放你的臭狗屁!那个叫陆明昊的男孩瞪圆了眼骂他,明明是你说张广青妈妈死了,他一次都没哭过,血管里流的是自来水。可能为陆明昊洪亮的骂声所慑,戴眼镜的男孩低了头,不过他继续反驳,我悄悄说给你听的,你最坏,故意重复给张广青听,还讲得怪里怪气的,我说是自来水,你说除了自来水,还有百事可乐!蔡老师听出端倪,招呼那两个父亲到门外说话,张先骏大概能猜出她讲了些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做,似乎需要安抚一下儿子。他做不到情绪收放自如,很多人有这种能力,他从来没学会,所以他怒容依旧。张广青狠狠盯着窗户,仿佛施加伤害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同学,而是教学楼顶的落日与晚霞,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张先骏察觉到儿子不对劲是在妻子头七过后,半夜上厕所发现的。凌晨两三点,儿子房门底部亮出一条刺眼的光线。他以为儿子在偷看网络小说,推门而入,只见张广青枯坐床头,手中没书,面无表情,知道他会进来一样,有事先预备好的平静。他问,怎么不睡觉?张广青说做梦惊醒了。猛地一躺,伸手关灯。他在黑暗中站了会儿,儿子一动不动,发出可以让人听到的均匀呼吸。张先骏关上门,轻靠门口,先听到里面不停翻身的动静,知道他在找一个舒服的睡姿,夹紧枕头或卷裹被子。然后听到床垫的挤压,是坐起来了,他强忍住没推门,先前那个故意让人听到的均匀呼吸也消失了。半小时后他重新出去察看一次,门框下光线锋利,自带寒意。
这情况三番五次出现,张先骏确定儿子失眠了,五年级失眠,比自己提前了七年。随之而来的是精神萎靡,成绩迅速下降。接到班主任电话,告知孩子状态不对,听课眼神游离,有两堂主课顾自睡去。班主任小心地揭示她的答案,会不会妈妈的事,孩子走不出来,你多留意孩子。替儿子关灯容易,可他无法替孩子入睡。这话题很敏感,以自己小时候的体验而言,对于青少年,承认怀念某人,哪怕是父母,也是很没面子的羞于启齿的事情。甚至越思念,表面会越抵触,他迂回暗示过一次,妈妈已经走了,想想她的希望是什么?你更要好好学习,早睡早起,按时练琴,不然怎么对得起她,你总不能让她活着时生气,死了也生气吧。
尤薇艳发生意外的前一个周日下午,她足足训了儿子半个小时,起因是练琴偷懒。后来忍不住动手扇脸,张广青还手推掇妈妈,尤薇艳踉跄几步,躺坐沙发。母子冷战几天。现在,儿子再也没机会向妈妈道歉了,思念和懊悔,这是儿子失眠的源头吗?还有不哭,他心知肚明,不管在医院、殡仪馆,还是做五七时,儿子的确没哭。旁人也提醒过,你儿子怎么不哭。他觉得是孩子从没经历过不幸,心智尚无法处理重大悲伤,一时懵住,哭不出来也正常,这是儿子失眠的另一个源头吗?妈妈死了,他哭不出来。
与同学冲突的后续是各打八十大板,同学向张广青道歉,他也向两个同学道歉,家长见证。张先骏替儿子请了一周假调整状态,带他爬山、看电影。张先骏近乎讨好地和儿子交流,谈吴文化、飞碟、电影里恐龙的种类、傅聪练琴的故事。张广青配合沟通,听他絮叨会儿,漠然地“噢”一声,点点头,像是接听一个不情愿、但又不能主动挂掉的电话。这表情还是惹得张先骏想开口骂他,但他自知上次理亏,尽量控制语气,不带教训。吃牛排时,他认为铺垫成熟,提到有的人难过是面上哭,有的人难过是心里哭,都一样的,难过也好开心也好,都是自己承受,不用去理会别人的看法。张广青无动于衷,嚼着牛排,切滑鸡蛋,餐刀嚓嚓划响瓷盘,仿佛听不懂张先骏的意思。也许,五年级的孩子本来就应该听不懂。
夜晚两点,张先骏看着不会有人去穿的衣物,不会有人去用的卸妆水,当然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去用。就是这个“说不定以后有人去用”,让他觉得虚无,他又为自己感觉到虚无而欣慰,又想到隔壁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他咬住枕头无声地号啕大哭。从对家人和自身继而人类的哀怜中挣扎而出,他头脑恢复平静。问题总要解决,他记起妈妈带他去看过的林阿婆,当时他是三十一吧。刚才的悲苦如同大雨,将他的灵魂冲洗了一遍,他对生活暂时具备近乎窗明几净的洞悉,这简直接近于智慧了,她应该能帮上忙。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去找林阿婆,等于承认需要借助现实之外的力量解决了,他再三琢磨,想到最坏的后果,次坏的后果,觉得后果都不大,可以一试。
车上高架后视野开阔,两排路灯如同机场的指引灯,城市全景展示在眼前。亮化工程需要,高楼轮廓都镶上一条光带,仿佛一些巨大电子管。更远的方向,浓重黑幕笼罩四周,世界被关在一个小抽屉里。环城高架行驶半个小时,张先骏拐到锡洛公路,烟囱、标准厂房、冷却塔、电塔、物流仓库、铁路依次出现,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座楼房,现在他正行驶在设备间。张广青仰头睡着了,肩膀呼应车身的微颠而不时抖动。他按低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