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片场:宇宙尽头的茶馆

作者: 双翅目

改编自老舍《茶馆》。

茶馆已不多见。之前,每座片场总有一处。她们说太阳系片场只是宇宙边缘的一簇片场群。无尽宇宙涌现无数不确定的故事。每分每秒,大大小小片场浮出虚空海洋,又同时破裂。太阳系不是所有故事的中心。远方片场连地球是什么都忘啦。掌柜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怎么可以丢了太阳和地球,万物生灵的本啊。他真的很喜欢这儿。这是他的茶馆。他活在这儿,死在这儿。按同卵双胞胎的回忆,他又生又死好几个轮回。她们不记得具体次数。她们总心不在焉,灵魂全投在片场里面。她们不是演员,不是导演。通常她们的工作类似场工,一个负责片场的灯光,a一个负责片场的录音。掌柜听说她们以前是著名的摄影与混音。如今,她们的工作越来越基础,几乎要去片场边缘搬送星空的砖头。同卵双胞胎告诉掌柜,他曾见过她们驰骋片场的模样。她们主导过故事。掌柜不记得任何事情。他只知道他见过她们,一直能见着,很熟。他自觉越来越分不清同卵双胞胎了。负责光的一位开始钻研物质的粒子性,负责声的一位开始探索能量的波动性。量子海洋的波与粒混同,不分彼此,掌柜从未搞清。

他问她们:你们为什么做这些基础的边缘的东西哇?你们站到高高的黄道平面上,说有光,便能带来光,多有面子。你看你们现在,蓬头垢面,要不是红红的头发,我会拿你们当流窜片场的难民。

她们中的一个说:可我们能带来好茶。另一个说:而且我们喜欢您这儿的茶。一个接道:我们以茶易茶的交易还可以做。一个提醒:您是明白人,别和他们一样。

掌柜的人生准则是顺应时代。茶馆总贴“莫谈时代”。他得和他们一样。怎么可以乱谈时代。茶馆在这儿,又在万千片场的外面。每个片场各有各的时空准则、物理规律,存在不少互相矛盾的体系,有不少还是同卵双胞胎从零开始,帮着他们搭的。他们和掌柜一样,没多久就忘了同卵双胞胎,忘记波与粒的手艺。所以他们总学不会声与光的技术,每次都需要重新认识同卵双胞胎,拿她们当新人一般雇用。掌柜也不怪他们。每当片场落成,底层的量子海洋就被忘却。他们仰视高高的宏大叙事的神灵与信仰,太过投入,以致出了片场,还晕晕乎乎,从导演到场工,仍觉着自己活在让他们目眩神迷的故事里。他们进到茶馆,坐着、吃着、聊着。早年间掌柜听过疯狂山脉的荒诞事情、漩涡之中的怪诞生物。据说他还有一位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位于量子海洋的那一边,是一家宇宙尽头的餐馆。如今,太阳风的风向悄然改变。片场内部遍布协议,身处片场的人不能背叛自己的时代。离开片场,他们不能透出半点信息。地处外面的茶馆于是成为缄语之乡。掌柜笃信:过门是客。客人们背负太多协议,做掌柜的再热情,他们也不再舒坦自由了。片场生产故事的速度日益提升,每分每秒皆构成一个迭代。混片场的人总在转场,每每跨过迥异时空,不得不将自己的意识切成若干节儿。他们自己也分裂着。他们到茶馆歇脚、喝茶,只聊有的没的,却又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别的,以揣测对方的时代,以发现自己到底是谁。作为旁观者,掌柜清楚,他们还是将自己的角色带出了片场,带入了他的茶馆。他得顺着他们演。他确实越来越像他们。

你又没签协议,为什么顺着他们演?同卵双胞胎同时问。

我没办法,得讨生活。掌柜有些苦涩。

同卵双胞胎一个劝他:你的生活在茶啊,又不在演。一个问他:你还记得为什么选了这儿做茶馆?一个替他回答:因为这儿能涌现好茶。一个使劲帮他回忆:我们就是因为银河深涧涌现的茶树相识的。

掌柜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问:什么叫涌现?

同卵双胞胎相视一笑,仿佛他问过无数遍,她们也答过无数遍:有两种说法,一说宇宙有四种基本力,一说宇宙有三种基本力。第一种算上了独特又宏大的引力。第二种觉着,引力只是量子涨落时,暗能量的副产品。涌现理论相信,引力不是基本力。引力由无数更为基本的作用构成。不要崇拜引力,要学会涌现。你又生又死了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你的茶从没被那些片场的引力左右。你的茶的味道涌现于微观的波与粒。

他半信半疑,也觉得听过无数次她们的解释。

他的确喜欢这儿。这儿能生好茶,他才做了茶馆。

同他一起做茶馆的人正悄然消失。掌柜没立刻察觉。他忙于改良。不知何时,茶馆附近的片场开始热衷于战争故事。往来客坐不太久,他们心中不稳,忙着投入小小的叙事宇宙,今天打,明天打。战争外溢的波澜震得茶馆天天颤。掌柜着急,时常自顾不暇,转天,便忘了同卵双胞胎向他普及的涌现说。他的小小地界被炮火连天的引力场们撕扯、席卷。他心下认定,宏大引力才是世间基本力。恒星让空间折叠,让行星环绕,让彗星千里投奔,让尘埃都无法离开奥尔特星云。战争每每争夺太阳的所属权。不过,掌柜看得出,战争之外,每位热衷于引力的角儿,都觉得自己是小小宇宙的恒定中心,所有事情都需围绕他们旋转。他们将这引力叙事的恒星定律带出各自的片场,带入掌柜的茶馆。掌柜自然得围着他们转。久而久之,掌柜变得不像自己,茶馆也越来越不像茶馆了。整个地界成为不同角力相互斡旋的平衡场。

掌柜的茶馆还在,还没倒闭,是仅存硕果。

他为此自得。他对不同引力没有偏见。他可以顺着不同的引力中心旋转,被他们同化,却也不会永远地被同化。许多常客质疑他,说他不懂忠孝,难成大业,只配经营茶馆。不同怪客却慕名而来,坐到茶馆角落,用他们难以察觉的特定力量,帮着掌柜,稳住场子。掌柜也观察。怪人群体平日蜷缩于自己的区隔闭关不出,危急时刻赶到宇宙的尽头往来相见。他们携带不同时代的不同物理规律,身怀不同的信仰与哀悼,遇着彼此也不多说,用眼神揣测对方的原生境遇,时常达成理解,以维系茶馆平衡。同卵双胞胎是其中的两位。可如今,这些人变少了。掌柜好久没看见满头红发,显得很洋气的两个姑娘了。名为清的地界皆为浊气。战争的故事又总各自为营。片场间的走动越来越难。故事边缘的小龙套们又死又活,淘汰得快,流动性也快。引力席卷所有资源。片场全部缺食少衣。炮灰与场工早已忘却自身的工作与存在,双眼只盯着各自的食粮,躲在各自的片场里。小片场的力被大片场吞噬,他们无一不沦为流民。兆和画师总来茶馆,以画换茶。他借着黑暗临了流民图。流民群像的映射进入量子起伏的海洋,一直没消失,只是画与画师不知落到何处。

掌柜很难过,让他心安的人越来越少,每日开门,便是“来了!来了!”的呼声,远处刀与火的场面轰隆隆滚动。他心烦意乱,以“莫谈时代”练字,贴上更多纸条。又跑来一波打群架的,还好,只找他的地界儿寻个调解。掌柜有时想象自己的茶馆能调解战争。他为自己的荒唐念头发笑。他听见打架的人在争一只海鸥,一只从末世片场飞出来的标本。

掌柜高高坐在柜台里,回过神来。

宇宙边缘的角色粉墨登场,正将他们自己的戏带进茶馆。

战争片场,人们信仰未定的剧本,喜欢张口称命。名为铁嘴的人自诩算无遗漏。他一身破烂,迈进大门,热情高呼掌柜,拉过掌柜的手,搓着掌柜时长时短、总分叉的命运线,承诺定能算准,算准了不收分文,只换茶。铁嘴从没算对,没人在乎。兵荒马乱,铁嘴愿意天花乱坠,总有人相信虚构的图景。片场内外的故事日渐混淆。掌柜近来不愿让他看相,只送茶。掌柜更介意铁嘴吞云吐雾戒不掉的烟,味道辛辣,尝过了又勾人上瘾。片场流行大烟,片场外弥漫混了其他香料的气味,彻底冲掉茶香生意。他的地界也不生好茶了。他有点恨。他告诉铁嘴,他们不戒烟,这里没有好运。铁嘴咬着茶叶,嘿嘿直乐。

二爷与四爷衣冠板正,提着鸟笼,前后进来。他们早早觉出茶馆的茶有了朽气,自带远方片场的特制茶,说专门托人捎,越来越难。他们出身老派片场,能论资排上辈,重视地位,却不颐指气使。他们喜欢掌柜的茶馆。这年头,他们看不上茶馆的茶,仍过来沏茶留香,算是同掌柜做朋友。掌柜心中暖和,帮他们挂鸟笼。人如鸟,戏如笼。片场老人儿喜欢琢磨画地为牢与划界成圣之间微妙的不确定关系。二爷的小黄鸟文绉绉不食烟火,四爷的画眉雄赳赳立而不倒。他们从不选择投身战争的角色,宁可做边缘人瞧着。可世间到处乱打,没人真正占着坐山观虎的位子。他们便不常进入故事,总在片场群的外面溜达。二爷敏感,刚坐下,便对掌柜说引力的对冲更强,茶馆震得更厉害了。四爷不信,不觉得战争故事将模糊不同片场的界限,吞噬片场的外面。他认为世间存在高于引力的一些规矩。

名为德子的家伙突然出现。他不满意了。他混迹引力场边缘,擅长借着大力打小力。出了片场,他尽打好不容易混口饭的群演。这年头,他们饿得紧,越来越没还手之力。德子愈发猖狂,最近变得出名。他早早盯上四爷,满心希望四爷与二爷也陷入片场饥荒。德子抓着四爷要打。四爷骂他不敢挑战更强的力,只欺负弱小。德子反大为得意,挥动拳头,觉得能管教四爷了。二爷劝:我们都是外场人,坐下喝茶。掌柜劝:面上的朋友,有话也好说。德子不听,多亏楼上五爷下来。五爷说别打。德子的膝盖便顺力往下跪了,连声请安。五爷排序五,二爷四爷还不熟差序格局的新位次,不认得他。德子转去后院欺负人。五爷仰头走了。四爷问:那是谁?掌柜答:五爷,五爷顺了量子海洋那一边的力,我们的地界衰了,他们的力场挤过来,有不少人加入那边的故事。四爷忍不住厉声呵斥。四爷看不上跟着引力走的人。他一直告诉掌柜,即使不决定故事,也可以选择故事。掌柜曾偷偷试探:如果宇宙没有引力,只有更基本的微观力,您老怎么选?怎么可能,四爷反问,没有引力,你的茶馆如何立得起来?二爷晃荡脑袋,边品茶边琢磨,没接话。四爷想了想,自答道:没有引力,我们得自己立起来。

掌柜弯腰捡德子打碎的茶壶、茶碗与茶托。麻子款款地越过他,向二爷与四爷打招呼。他领着一个名为六的流民。六只有编号,既无爷的排序,也无道德恩泽可以仰仗。六自己混得难,没拿到或铁嘴或麻子的鲜活的表演面具。六浑身线条散乱,五官模糊,远看如破相伥鬼,进了茶馆方得着稳定形态。掌柜收留了名为三的伙计。三历经多年努力,总算拿住人形,不再突然化为一团雾气。可茶馆越来越不稳定。掌柜再没能力养活混沌将飘散于无形的编号们。据说,核心区外的编号已排到成千上万。狂风暴雪中,他们仍然列队,不为领饭,只求被片场的力标记一下,否则连最后的编号也保不住。

麻子早年倒过稀罕货,如今乱了,他搞买卖编号的底层生意。他让六卖女儿。他劝:这么办,你能有饭吃,她能过到这片场的核心地界儿,能保命。那风雪,那刀火,再壮的孩子,也一吹就没,你女儿能撑多久,你自己心里有数。她到这儿来,给庞总管,没准以后也能把你带过来。那句话怎么说,就是条狗,也得托生到这儿。你看我们掌柜的,生生死死,总能守住茶馆。你天生没这命,就得认,就得后面使劲。

六非常痛苦,一脸哭相,全身因之混沌:可你卖得太贱了,庞总管他还是——

——打住。麻子大喝:庞总管行不行,和我们地界儿的引力强不强,是两回事。只要核心区的引力场足够雄浑,庞总管或其他什么,不行都是行的。这都不懂,生了女儿才卖。

六颤抖着飘出茶馆。他过了门槛,立刻化为一团乌黑的烟。掌柜和三赶忙探头看,生怕他没走多远就没了。六浮来浮去,总算找回形状。卖女儿变成吊着他活命的心气儿。

麻子还骂骂咧咧,觉得六卖得不痛快,转脸又蹭到二爷与四爷身边,掏出精致的小怀表,奉给二爷把玩。表壳内,时针分针嘎噔作响,调拨时空,计时同时往逆时针与顺时针方向跳。麻子解释:引力钟,只跟着片场的故事走,出了引力场,不稳定了,会跟着周遭的力跳。不过也有用处,你能瞅着哪儿的力强,哪儿的力弱,顺势而为,您说,美不美。二爷夸赞:那真是体面。麻子嘿嘿笑:量子海洋对面漂来的邪乎玩意,您先戴两天看看,改日再给钱。

四爷很不满。他坚决反对本地界儿以外的事物。他滔滔不绝说着,掌柜走了一会儿神。他自忖:麻子怎么知道我活着又死了很多次。他见过同卵双胞胎了?她们会和他说话?他远远盯着怀表。怀表表盘化为透镜,反复于二爷手中翻滚,折射出二爷日后的命。掌柜瞧见枯冢与棺材。光晕边缘,还有麻子身首异处。掌柜突然意识到,离了片场,它便不是引力钟,它顺势映照徘徊故事边缘的散碎的涌现,折射他们各自的结局。

然后,另一位二爷来了。他是茶馆的真正老板。掌柜收回思绪,赶忙招呼:我给您沏碗小叶茶。二爷摆手,并不感兴趣。他不在乎茶。掌柜恍惚记得,这一位二爷与另一位二爷,皆拥有过茶馆。和平时代,他伺候爱鸟爱怀表的二爷;战乱时代,他伺候爱财爱立业的二爷。爱鸟的二爷懂茶。时代紧张,爱鸟的二爷脱手茶馆产业很久。他甚至嫌弃茶馆生的茶了。他乐得当客人,忘记自己也做过掌柜的老板。爱立业的二爷最近则心心念念,想卖了茶馆,将全部家当投进声势浩大的引力博弈。他清楚战争故事消耗巨大,需要实业支撑。名为实的引力同时服务于战争的不同对家,最有利可图。他又对掌柜说:等着吧,早晚把你的茶馆也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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