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冷淡

作者: 黄昱宁

吴均说服康妮从来不需要技巧。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整个脸几乎扑在康妮家的高清门禁探头上,连虹膜上的倒影都扫描得清清楚楚。开门,他说,这事儿只有你帮得了。他知道,这种不容置疑的唯一性,对康妮最有杀伤力。

比吴均更先进门的,是一个带轮子的声控移动包装盒,横着滑进来,静音。阔边墨镜腿卡在卫衣的头兜两侧,吴均并没有把它们拽下来的意思,所以康妮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略歪的嘴角流露出所有康妮熟悉的表情。卸货——他发出指令。包装盒飞快地在康妮的客厅里找到最宽敞的一块空地。一溜操作,行云流水,优良材质互相摩擦、卡位所发出的清脆而顺滑的声音摩挲着康妮的耳膜。自从那一年在麦田俱乐部里认识吴均以后,他的不定期造访总是会让康妮健康手环上的数据发生波动。

还剩最后一层磨砂包装纸的时候,波动曲线越发陡峭。吴均却喊了一句暂停。他摘下墨镜和头兜,拉起康妮坐到沙发上,脸上努力端出最严肃的表情。

我其实可以对你保密的,他说,也许这样反倒对你更好。

如果是求婚的话至少应该通知我先做个美甲,康妮说,要不跟戒指颜色搭不上怎么办。

这种梗烂到连梗都算不上,最多算一句俏皮话。然而这样很有效。对于康妮这样的人而言,只要氛围对了就什么都对了。她瞥了一眼手环,曲线稍稍压平了一点。

吴均微微一笑。你果然很放松,我没有看错你。希望你看到他的时候也能这样放松。

还没等曲线再拉上去,躺在地上的盒子就抢了个拍。在吴均发出指令的同时,他就从盒子里坐起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从撕开包装纸到走出盒子站在康妮面前只用了十秒钟。他站起来不需要用手撑地,看人的时候不会回避对方的眼神。除此之外,康妮没看出他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厉害,吴均说。他念了一遍康妮手环上的实时数据,说你的心跳血压虽然都有点紊乱,但你的镇定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用我们的行业标准看,你前面铺得太长,所以到了抛梗的时候,就有一点垮。本来是可以更炸的。

不管怎么说,并不是谁都能那么轻易通过恐怖谷考验的。以前有个日本人闲着没事,做一堆实验,给人看机器人的虚拟照片。他以机器人的仿真度为横轴,以人对机器人的“亲和感”做纵轴,画了一条函数曲线。起初曲线一路上扬,机器人越像真人,人们就越喜欢,可是眼看着仿真度快要到达最高值的时候,形势出现了逆转。曲线断崖下跌,坠入深渊。于是这个理论就有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名字,恐怖谷。

这不就叶公好龙嘛。

好吧,你也可以这么说。原因很复杂,长话短说,过高的仿真度会刺激大脑皮层中的镜像神经元作出自动回应,然而大脑的认知系统又确定眼前所见并非真实,于是——

于是,砰,啪,系统崩溃。康妮夸张地比划了两下。也许我的那什么神经元比较迟钝,她说。

不可能,干你们这一行的,镜像神经元都特别敏感。

活过来的机器人没等到吴均的进一步指示,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他显然被制造成男性的样子,身高相貌都没有什么惊悚之处,换句话说也就是乏善可陈,扔到人堆里就淹了的那种。吴均甚至周到地在这个玩具的硅胶表层打磨出逼真的纹理,雀斑、痦子和痤疮撒得挺匀,是有点刻板的正态分布。他穿得也挺刻板,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比吴均本人只差一副墨镜。

没必要吧,康妮耸耸肩膀说,今天阳历阴历都不是我生日,有必要送个这么逼真的充气娃娃给我吗?我不缺。她娴熟地在“我”和“不缺”之间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平添了一点挑逗色彩。好节奏果然可以提升文本质量。

我不是充气娃娃,我的能量供给通过植入头皮的太阳能蓄电池进行,眼下的储存电量足够维持一个月,而与此同时,蓄电池仍在源源不断地从自然光中收集能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他开始报一串技术参数,被吴均一个手势制止。老实说,如果没有提示,康妮在这位机器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机器感,他的嘴里也吐得出人类湿润的呼吸声,这一点让康妮忍不住暗自吃惊。

可以啊,康妮说,都会接话茬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等你们聊熟了他也能接话茬,不过刚才这一段只是个启动程序,你就理解成,他自己当了自己的报幕员。

所以这是要登台?康妮皱皱眉头。她隐约猜到了吴均的来意,却还在装傻。她知道,像吴均这样游走在研究所和跨国企业之间的AI高手,在技术上早就有能力制造出可以全面跨越恐怖谷的仿真人,在伦理和法律上却跳不过去。严格地说,眼前这个傻头傻脑的玩具是个昂贵的违禁品。

嗯,登台。我发觉你真的很有悟性。

行啦,说说看,你们这新产品是要申请项目,还是要开发商用?我这种小角色可没法帮你们钻公序良俗的空子。

实话实说,在社会心理做好准备之前,在人类的理性判断与镜像神经元的反应能够达成共识之前,我本人也不主张投入商用。前四代仿真人并没有被投入商用,第五代,暂时,也没这必要。我同意王三观教授的判断,这事儿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

但是?

但是,与此相关的实验研究从未被明令禁止,这也是事实。康妮老师,我邀请你加盟的实验是合法——嗯,最多是处在浅灰色地带。你要做的事情也不会超过你的职业范畴。也就是说,你只要干你的本行就够了。

机器人依然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康妮想,他不会抖腿,不会在鼻子里吭哧吭哧地表达不满,两只手也不会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中比划,像是在倒腾一只篮球——这一点倒是比大部分男人都可爱。迎着灯光,他的眼睛略微眯起,谁开口说话,他就把目光准确地投向哪里。

我还是不懂你要我干什么,康妮说,而且,这个除了烧钱看不到用途的迭代实验到底有多少意义?

我不是资方,无论是眼前的还是未来的用途,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至于意义——目前对我最大的意义,是证明王三观是错的。

吴均开始讲王三观的故事,康妮一边听一边想,没有经受过语言训练的人就是不一样。啰嗦,迂回,抓不住重点。

王三观教授是圈里有名的语言学、符号学权威,脱口秀狂热爱好者(当然也写过好几本关于脱口秀发展史的理论著作),麦田俱乐部终身荣誉顾问,同时也是激烈反对AI真人化的代表人物。王教授倒是对恐怖谷不以为然,他的主要观点是对高级人工智能的深刻鄙夷,用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对人工智能实施降维打击。

知道机器人最怕什么吗?他说,怕聊天。知道什么是著名的图灵测试吗?他说,就是找一屋子人跟机器聊天,超过七成人把对面那位当成活人,就算通过。别看机器人下个棋什么的所向披靡,聊天这事儿还真是他们的软肋。你只要跟他说人话,这天就慢慢地聊死了。

有人提醒过王教授,早在二十一世纪,就有很多高级AI宣称通过了图灵测试,并且图灵测试本身也似乎早已过时,不太有人提了。毕竟,这种测试是根据人的行动与反应来作判断的,谁能保证它的客观性?

客观?哈,王教授不屑地说,你们说的客观其实就是机器观,这个世界就是被这种异化的客观给害得人不人机不机的。机器人有没有用?当然有啊,你让他合成个蛋白质,3D打印个飞机,那就是用对了地方。那才是机器之道。语言是人类最精妙的发明,对这事你们得有点起码的敬畏,你每天说的哪怕每一句废话,都是机器人够不到的,懂吗?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哪一天要是有个机器人闯到麦田俱乐部来,把我、把我们给说乐了,这活儿做得地道,我们硬是看不出一点破绽,那这人工智能的大业,它就算成了。这可以算个升级版的图灵测试吧?怎么样,玩不玩?

玩啊,吴均说,不玩白不玩。王教授真是对人工智能在语言和表演上的进步一无所知,那我们就给他玩个大的。

所以你就要把这个半成品交给我?康妮歪着头看看机器人,再看看吴均。

至少是大半成品。他已经完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脱口秀和喜剧教程的深度阅读,数据库里存着无数古今中外的文本素材和影像素材。拜王教授的专著所赐,数据的积累过程轻而易举。你眼前的这个产品,比你训练营里所有学员的基础都要好得多。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还不如一张白纸呢。

别急着下结论,人都送来了,你收下再说。把他带到麦田的舞台上,让王三观笑出声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给我个理由,我到底为什么要替你培训一个机器人,好让他将来抢我们这一行的饭碗?

我可以给你四个理由。第一,我们研究经费充足,我可以付你三倍的培训费。第二,由于政策限制,我们暂时看不到商用的前景,甚至这项研究成果的发表方式,我们也仍然在研究中,所以暂时抢不到任何人的饭碗。第三,你知道,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正常渠道报名进入你的训练营,然后一步步走进麦田俱乐部。以后发布成果的时候,你会像麦田里所有的观众那样,作为无辜的不知情者,所以这项灰色实验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实在是因为我没法对你说谎,而且,有针对性的培训对机器学习的提速,也比较有利。第四,你很清楚,现在脱口秀培训的适用面要远远大于那种在俱乐部里表演的古典形式。人人都能讲个段子搞搞社交,但一夜成名玩出商业价值的只是江湖传奇,这些人的饭碗,你有什么必要操心?我知道,你也试着上过台……

康妮的脸色一变,说你差不多得了,不要自作聪明。

吴均飞快地换了话题,说我们在数据库里调取了上百年的资料,有几百万个留下公开演讲视频的男性的名字——他们应该都是那种衣冠楚楚口若悬河之人——然后随机选中了一个,也算是讨个口彩吧。

机器人走到康妮面前,伸出手握住康妮的手。人类与仿真人的温度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好,康妮老师,我是毕然。

康妮是麦田训练营的脱口秀培训师。在眼下这个时代,这几乎是入了这一行的人的必然归宿。当年发明了人人都能讲五分钟脱口秀的家伙真是普惠众生,从此打开了一个行业的多种市场需求。这五分钟与某些梦想(最得体的社交距离,最高效的自我心理调适,最便捷的商业路径,最便宜的恋爱法宝……)深度捆绑在一起,渐渐演化成了“社会人”的基本素质。这是王三观写在书里的话。那一段的末尾用了黑体字:幽默是自由的代餐,性价比最高的那种。

这话康妮其实一直不太懂,或者说,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在阻止她弄懂。她只知道,脱口秀培训师越来越多,真正的专职演员却越来越少。就好像声乐技术的训练班到处都是,歌剧演员却濒临灭绝。脱口秀的普及化与贵族化是同时进行的,王三观说。这话康妮能听懂。麦田俱乐部就是脱口秀贵族们的精致沙龙。

麦田俱乐部虽然挂着跟麦田训练营一样的牌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关系。从训练营里出来的学员,有一半人想上俱乐部的台比试比试,而他们的热情十有八九会被俱乐部里的观众速冻成冰。在这个众乐乐不如独乐乐的时代,人们在虚拟现实睡眠舱里待的平均时间要比室外更长,那些观众不躲在家里看网上的段子集锦或者直接从脑机接口输入“脱口秀精华”,非要跑到线下来看现场,那一般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笑点和品位一样高,口味莫测,超脱于时事或低俗,标榜“纯粹的喜剧艺术”。他们不喜欢浮夸的表演,他们暗地里较量谁比谁更懂行、更挑剔、更难讨好。

这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所谓的“麦田文化”。康妮一本正经地告诉毕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说明两点:第一,在麦田俱乐部,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第二,据统计,近十年社会平均幸福指数上升了百分之四,但人们的平均笑容发生频率锐减百分之三,两者成越来越明显的反比趋势,“笑冷淡”社会初见端倪。在麦田,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笑容发生率的降幅是社会平均值的两倍以上。

康妮知道人工智能的一大问题是机器人无法建立跟人类相同的因果关系,或者说,他们总是另辟蹊径,无法对人类的逻辑感同身受。毕然没有像个正常人那样,用康妮的话来预判自己下一步将要面对的状况(“说明我面对的难度会很高”),反而抛出一串数据来打岔。然而,康妮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等等,你说说,什么叫“笑冷淡”社会?哪来的这么多无聊的统计——真是吃饱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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