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里的一根针
作者: 淡巴菰1
门铃响。我凑到猫眼前望出去,先是吓了一跳,两个从上到下裹着白色塑料防护服的家伙立在那儿!再仔细看一顶棒球帽一顶渔夫帽下的脸,才认出是史蒂夫和凯文两位探险家朋友。
“我们刚才去附近的山上看一处岩画,打你这儿经过,就过来讨杯茶喝。今天真冷,雨一直没停,不过是好事,洛杉矶太需要雨水……”史蒂夫生怕失礼,一见到我开门立即解释。旁边的凯文听我夸他气色好,还没进门就摘下帽子,让我看他新长出来的黑亮的头发。
二人都把鞋脱在门口,把身上的防护服也像剥蒜似的剥下来,说是为了防那山上无处不在的毒栎,上次有人蹭到,皮肤上起满疱疹,疼痛难忍。
我沏了茶与他们坐在桌前看他们雨中的收获。刀削似的岩壁上刻有一群牛,三大三小,碳黑和暗棕色的线条,原始又生动,让人想起那著名的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
“我凿了点石头样本,准备拿到实验室去测一下年代。估计没有一万五千年的拉斯科岩画那么古老,可即使只有一千年历史也很说明问题。”史蒂夫兴奋地说,他一直想找到美洲大地上史前人类文明存在的证据,虽然他也知道概率极低,像从草垛里找根针一样难。
凯文则面色冷静,泼冷水说他怀疑那不过是现代人恶作剧的模仿,“最多不过五十年!”我上次见他是三个月前,我们一起去爬了那三千多米高的秃头山(Mount Baldy),几天后他就去了尼泊尔,说要待上四周,去徒步珠峰南坡的萨加玛塔国家公园。我当时就为他捏把汗,那里虽说美得要命,可海拔从两千八百至八千八百米,要知道他可是在一年前就被确诊为淋巴癌晚期了!“趁还活着还能自由行走,我要走遍这个世界我想去的地方。”他已经把开了多年的公司无偿交给了合伙人。六十三岁的凯文,从没结过婚,更没儿女,剩下的日子就靠过去的投资回报和一些积蓄。
“那一趟真是太背运了。我先是被蚊子咬染上了登革热,爬到一半,鼻子就血流不止。在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村庄,当地的土大夫非要给我输血。在那地方我哪儿敢,花钱雇飞机辗转到了一家大点的医院,才算慢慢稳定下来。正打算回美国,又染上了新冠!”凯文个头小小的瘦瘦的,单眼皮,一笑起来带着顽皮很孩子气,露出一对小虎牙,丝毫不像年过六十的人。
他说一周前又做了一次化疗,感觉现在元气满满了,过两个月去巴西游历两周,他喜欢在那里潜水。
史蒂夫当年介绍我认识凯文,就是因为他是水下摄影师,而我正给国内一家刊物做境外摄影家访谈。二十年前他不过偶尔跟朋友潜了次水,发现镜头中的水下世界精彩异常,便欲罢不能。两千多小时的水下拍摄让他成了拍海蛞蝓专家。全世界海域他都潜遍了,为许多海洋生物学家拍摄和采集这色彩斑澜的软体动物。有一个从未被人发现的新种类还以他的名字命名。
我拿出葵花籽请他们嗑,打趣说,“别小看这瓜子,会嗑与否可看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别。在中国,连小孩子都嗑得娴熟,在美国,没有一个人不是用门牙咬一下,再靠手去剥开的。”史蒂夫先认输道,“怪不得你过生日指名让我去中国超市买这东西呢。我可以带皮嚼吗?”凯文也没能幸免,好不容易剥了一粒还掉在了茶水里。我笑他是长着亚洲面孔的美国鬼子。
“你刚说你的生日是这个月二号?我是五号。属猪。”凯文的单眼皮眨了眨,犹豫了一下说,“当然,这都是别人给我编的,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是那种在人群中极容易被忽略的人,不仅因为身型瘦小,还因为他脸上总带着飘忽的神态。不同于多数人都下意识地给自己一个符号或角色定位,然后围绕那个定位有相应的言谈举止和装扮,凯文像一团没有活成形的泥,随时准备着成为这个或那个,可总差点意思,最终无法归类。
我之前听史蒂夫提过一句,说出生在韩国的凯文是被美国人收养来的美国。
看我有些不解的表情,凯文问史蒂夫,“我的故事,你没告诉过她?”
“我想还是由你自己讲出来比较好。”犹太大叔史蒂夫瓮声瓮气地说。他比我们两位都年长,虽然不时也开些玩笑,可在许多时候还是很有长者之风的。
凯文捏了几粒瓜子,在手里揉捻着。他并没接口说下去,反倒是望向我问:“你寻过人吗?”
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寻过啊。在两人有兴趣的目光中,我颇有些兴奋地回忆了当年的寻人经历。
2
我第一次寻人是十五年前。当时我在北京某报当编辑,某天忽然来了个实习生,居然跟我是大学校友。她皮肤光洁微黑,体态饱满健美,仿佛一枚多汁的水蜜桃。懂得扮美之道的她总把眉毛描得浓而有形,像奥黛丽·赫本,眼影时而暗蓝时而灰紫,让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率真又神秘。她心无城府,嫉恶如仇,见不惯报社一些蝇营狗苟,不时私下跟我讥讽几句。我们很快成了铁姐儿们。我接到采访线索也总是派她去,她从无废话,干活利索周到,一次也没塌过方。她的房东临时用房退租,她搬去我的公寓住了一段,晚上睡前闲聊,她脸皮很厚地透露她的择偶三要素:长得帅,有足够的钱,性能力要棒。被我大笑恶俗也不恼。后来报社版面缩减,正式记者发稿的阵地都少了,实习生更没了用武之地,于是她离开去了另一家报社。戏剧性的是,她某天在街上遇到一位有魅力的大叔,两人一见倾心,她不久便离开北京跟去了上海发展。先还偶有信息往来,不久就没了音信。再打她手机仍有人接听,却已是陌生人,说根本不认识她。很惦念她,茫茫人海无处寻,我便写了一篇散文《那个叫林赛的唐山妞》,发表在《北京文学》,可大海捞针一般,我再也没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中国人不用‘脸书’吗?有‘脸书’的话,这种情况相对容易找到。”凯文幽幽地说。
“即使找不到,这个人已经经过你的记述留存在了文学里。你们的友情也经由这篇文章得到了纪念。结局也不坏。”史蒂夫喜欢用发展的历史观看问题,“遗憾总是有的,cest la vie(法语,这就是生活)。”
“我的第二个寻人故事却完美得让我意外。”说到这儿,我也卖了个关子,“你们听说过在中国的南方有个泸沽湖吗?没有加州的太浩湖辽阔,却湛蓝如宝石,像远离尘嚣的圣物。”他们二人都曾去过中国,都安静地摇摇头。
正是为了去看那美丽的湖,我偶遇了一对七八岁的兄妹。“在那个偏远小镇的汽车站不远处,我等车等得无聊,走着走着,迈进了一个简陋的售卖水产和禽类的院落。冬日阳光下,这对穿着厚敦敦棉服的兄妹,趴在露天的水泥台上写作业。看到我给他们拍照,他们有些兴奋和害羞。着小红花棉袄的妹妹,几次笑着跑开,被哥哥懂事地追回来配合。然后他坐在阳光下专注地读语文课本,穿着旧球鞋的脚大咧咧地伸在干硬的泥地上。妹妹跑跳着继续撒欢儿,偶尔扭头害羞又好奇地看看我。我实在是喜欢这小树苗般的生命。他们没有都市孩子的骄娇二气,没有祖辈父辈坚实的物质后盾,可是他们皮实、结实,他们的生命蕴含着煤球一般的密度与无尽的热量。中国的乡镇和村庄,这样的孩子有着千千万。无论生活和命运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如小草小树一般,贴近命运的本质,努力接地气地成长着。汽车要开了,我却不想离开,拍着他们,看着他们。”
“后来呢?”两位不约而同追问道。
“后来我与他们的父母——一对同样淳朴厚道的中年夫妻,也闲聊了一会儿。两腮有着高原红的母亲好客地有问必答,一边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褪鸡毛。书生模样的父亲寡言安静,坐在一张木凳上,埋头写了地址给我,他愿意收到我给孩子们拍的照片。
“我回北京当日就找到一个照片打印店。几天后,这照片已经在奔赴泸沽湖的路上。怕寄丢,还特意寄了挂号。可是,数天后,这小小信封又回到了我手里,上面多了一块膏药似的小纸片:查无此人,退回原址。”
那个紫砂壶里的茶已经淡得没有茶味,我打住叙述,去厨房换茶续水。
“一晃,已过了十几个寒暑。某天我整理书架,忽然发现在一本书中夹着的那个鼓鼓的信封。世间许多沧桑辗转,他们的笑脸依旧纯朴如山楂果。那腼腆可爱的笑脸让我有一种冲动,我要找到他们!尽管明知毫无线索可循。当时不过七八岁的儿童,如今也应当是经风沐雨闯荡人世的青年了。他们在读大学吗?还是已经分担生活压力打工谋生?街头,与我擦肩而过的快递小伙,可曾就是那个懂事的小哥哥?那微笑着帮我把行李举到行李架上的文静空姐,是否就是当年顽皮的小妹?感谢日渐发达的网络,我把照片扫描后,配上结识他们的来龙去脉发在了网站上——‘淡巴菰之味道’是我在今日头条的个人主页。说实话,真没抱什么希望。”
“我相信你找到他们了。”凯文急切地说,像猜对了谜底。
“没想到两天后,就有人留言给我,说那俩孩子是他的堂兄妹,他们如今都在读大学了。再过了两天,这两个孩子就都与我加了微信,感谢我十几年过去了还惦念着他们。他们甚至跟我诉说对未来的困惑和迷茫,好像我们真是久违的老朋友。”
我说罢,以为他们两位会兴奋地感叹一番,没想到,有好一会儿他俩都低头喝茶没接话。
“凯文的寻人故事可比这伤感得多……我没有寻过人,却被寻过。”史蒂夫说着,试探地望了一眼凯文,然后悠悠地道,“我哥哥已经去世七年了。某天我忽然接到‘脸书’上一个好友请求,说她可能是我的亲戚。我接受了那个陌生的名字,没想到自己被吓了一跳,她不仅是我亲戚,还是很近的血缘,她是我哥年轻时风流的后果——她妈曾和我哥有过一夜情,也就是说她是我侄女!四十多年前,她妈在酒吧当侍者,被我那长相很帅、喝了几杯酒的哥哥迷上了,虽然彼此完全是陌生人。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而我哥早消失得不知下落。后来那女人生下这女婴后嫁了人,生活还算顺利。在这女孩十岁时父母吵架,她才从那男人嘴里知道他不是亲爹。她花了几十年四处打听,都没找到亲爹下落。不久前她母亲也去世了,她更渴望找到父亲,唯一的线索是我哥的姓氏。她终于在‘脸书’上联系到了我,问我是否愿意做个DNA鉴定。要说这科技真是太发达了,只需要提供一点唾液就可以找到血缘相近的人。结果出来了,我们家又多了个亲人。她生父虽然已经死了,可仍和我侄子、我嫂子相见了,每个人都意外又开心。”
说话间,史蒂夫电话响,是他太太打来的,让他回家去置办晚饭,说她上午去给阿富汗难民送了些衣物,回家就发烧咽痛,也许感染了病毒。
于是就剩下凯文与我隔桌而坐,继续就着茶水吃着坚果和几枚晒干的无花果。
3
凯文慢慢开始了他的讲述,语调平缓,甚至有点干巴巴的。
“我不知道那时我究竟几岁。我只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有了记忆。我记得我们住在一个很穷的韩国农舍,泥巴墙,上面是草顶。你看过美国经典的电视剧MASH吗?剧中那个美军野战医院所在地就是我们的小村庄Uijeongbu,在首尔北边,离朝鲜不远。那是个夏天,我妈要去地里干活,把我自己留在家里,叮嘱我不要外出。我隐约记得我有哥哥姐姐,记得他们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样子。不一会儿,一个邻居家的小男孩来找我。我们玩着玩着就离家越来越远,直到了村庄集市上。我看见轰隆隆的机器在挖土,兴奋得看呆了,东瞅西望着,再扭头看,邻居家的小孩不见了。我就哭了。有人把我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房子和我家的一点也不一样。我不知道那是警察局,很好奇地用手摸着那平整的砖墙和那玻璃门。我进了屋,看到一个穿得很好的男人在跟人说话,可他面前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他的手握着一个黑柄,贴到耳朵边,他就大声对着它说话。我不知道那东西叫电话。这时来了一个人,给我一块甜饼,让我吃着跟他上了车。我很高兴,以为要回家了,没想到,等着我的是一个地狱般的地方。”
凯文脸色平淡如纸,似乎反复的回忆让痛苦失效了,他讲述的只是一段与他有关又无关的往事。
“那是孤儿院,没父母的孩子才该去的地方。我有家却没人送我回去。后来我才知道,孤儿院是政府救济机构,多一个孩子就可以跟政府多领一个人头费。警察和院长早有勾结,警察带去一个孩子,院长就分他一份钱。没人知道那院长克扣了多少钱,我只记得我们从未吃饱过,个个面黄肌瘦,成天被赶出去捡野果、讨饭、掏鸟蛋。我哭闹着要回家,得到的是棍棒殴打和责骂。我吓得尿床,他们把床单扔到外面。晚上,我就盖着那冻了冰的布单发抖。后来我病了发高烧,奄奄一息。怕我死掉坏孤儿院的名声,他们把我送到另一个孤儿院。在那里我幸运地能吃饱肚子,也没再被打。一年后的某天,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大鼻子蓝眼睛的人。他看到我,拿着手里的照片对照了一下说:就是你,给我当儿子去美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