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遗稿
作者: 黄平第一幕
“天空不像唐朝的天空了。”
飞机缓缓下降,穿过浓云,透过舷窗,机场已隐约可见。舷窗映出孟弧略显憔悴的面容,他的脸很瘦削,眼眶深凹,眼圈有一丝发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孟弧默默念出鲁迅先生这句话,合上《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五卷。临行前,他在书房里盘算许久,就像战士临阵前摩挲手中的弹匣。届时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从上海飞西安,由不得带太多的行李。他没有选择《鲁迅全集》或者别的什么版本,精心选了这一本——这一卷完整地涵盖了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
没有太多准备的时间,对方几乎算定,他看到短信后一定会来。昨天上午收到的短信,约定的是今天中午的航班。孟弧是大夏大学中文系的知名教授,上海青年文学评论家的翘楚,从未收到过如此冒失的邀请。但这条短信的内容,让他无法拒绝:
孟弧教授:久仰先生盛名,今有一事相邀。我受内山完造先生后人委托,请您鉴定鲁迅先生长篇小说《杨贵妃》手稿真伪。兹事体大,万望保密,并谢绝携带任何电子设备。书稿现在西安,盼先生于明日乘坐东航MU2156航班抵陕面议。
孟弧心脏狂跳地看完这条短信,中国现代文学的几大遗憾之一,就是鲁迅没有写过长篇小说。鲁迅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本来是为《杨贵妃》搜集资料,但从西安回到北京后,突然没有缘由地放弃了《杨贵妃》的写作。难道鲁迅写出了《杨贵妃》的手稿,并且把手稿留给了内山完造?孟弧想回拨电话,却发现短信是通过网络软件发过来的。这是诈骗短信吧?现在骗子的文化素养不低啊。
似乎是猜到了孟弧的震惊与怀疑,对方随即发来第二条短信,这次是一张图片。孟弧认出这是民国时期静文斋的笺纸,上面的笔迹是熟悉的鲁迅字体:
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城墙外,武士们持着矛,一排排的呆站着。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路边的人陆续跪倒了,伏下去。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车上呆木头似的沉默的,花白胡子的太上皇,就是玄宗了。
一个黑瘦的乞丐式的人,忽地站起,扑向玄宗的大车。他拔出青色的刀,青光充塞宇内,那刀便溶在这青光中。大欢喜的光彩,从这刺客的眼睛中射出来。
玄宗瞪大亡魂失魄的眼睛,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
孟弧推敲这几段文字,确定是鲁迅的文风无疑。而且孟弧知道,这个开头和鲁迅好友冯雪峰的回忆对得上。在冯雪峰的回忆中,《杨贵妃》正是从玄宗被暗杀写起,鲁迅还亲口告之冯雪峰,“这样写法,倒是颇特别的。”孟弧把图片下载到电脑里,像欣赏书法一样,放大每处墨迹反复揣摩。假如这是真的,这将是改写中国文学史的事件,也是每个文学研究者梦寐以求的时刻。孟弧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还有一个月就四十岁了,这是四十岁这一年又一个大礼包吗?这可比他之前谋划的大礼包贵重。如果是诈骗的话,对方能骗到什么呢?代表东方航空骗他一张机票?他深吸一口气,貌似淡定地回复道:“感谢邀请,很有趣的活动,我去参观学习。”
西安咸阳机场,T3航站楼。
暑期,机场里到处是旅游的客流。孟弧随着人群走出到达层,接机的人群中,一个矮壮的出租车师傅,汗衫卷在肚脐上,举着块废纸壳,上面用黑笔粗糙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吴远行、孟弧。孟弧心里瞬间浮起一丝不快。请一位打扮得像空姐的女孩,捧着一束红艳艳的仙客来接站,和请这位师傅拿着个快递箱的纸壳来接机,孟弧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他觉得不快的,是燕京大学的吴远行也在受邀请之列。这次或许名垂青史的鉴定,他无法独享了。
孟弧淡然地走到这个师傅面前,客气地打个招呼,细看一眼牌子,孟弧的弧还写错了,写成了孟孤。师傅有些生冷地问他吴远行人呢,孟弧解释他是从上海飞来的,吴远行是北京的教授,和他不在一个航班上。正说着,孟弧看到吴远行从行李转盘上取下来一个黑色手提箱,远远地走出来。吴远行也看到他们了,脸上瞬间浮起笑容,热情地挥着手。
吴远行和孟弧同岁,洛阳人,微胖,个子不高,两眼炯炯有光,说起话来嘴唇下有个肉窝,一幅龙门石窟里的大佛长相。孟弧倒是又高又瘦,快一米九的个子,平日里的学术活动,他和吴远行走在一起,背影望过去很像神龙教里的胖头陀瘦头陀。孟弧作为评论家,在学术上是一个杂家;而吴远行专攻鲁迅研究,各类重大项目拿个不停,被视为四十岁以下的鲁研界学术明星。燕京大学这几年的鲁迅研究,也俨然有超越北大人大等学术重镇之势。孟弧看着吴远行微笑着走过来,心里忽然涌起一个疑问:自己尽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和吴远行齐名,但毕竟不是鲁迅研究专家,对方请吴远行好理解,为什么同时还请他呢?
孟弧不及细想,和吴远行握手寒暄,并排往航站楼外面走。师傅在身后提醒了一声,“还有个人哩。”两个人一愣,已走到了T3的出口。这一天正逢立秋,关中还是燥热,暑气扑面而来,像臊子面出锅一样热气蒸腾。孟弧擦了一下眼镜,定睛一看,西安当地古都大学的许构正在外面抽烟。
孟弧和吴远行又惊又喜,以为是老朋友许构邀请他们来的。许构和他们同龄,四十岁不到,已经是古都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的关系研究得很深,京沪之外引人瞩目的青年学者,一般会想到许构。今年五月,“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纪念,在华东师大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就是孟弧、吴远行、许构以及华东师大本校的王平四位青年学人做的大会主题报告。两三个月没见,许构还是一副陕西话讲的闲人样子,有点无所事事,有点颓丧。无论长相还是神情,都酷似这两个月热播的《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张小敬。许构也看到他俩出来了,把烟掐灭,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们:“这是个啥事?你们俩也收到短信了?”
出租车从机场出发,沿着绕城高速一路向南,没有进西安市区,而是直奔秦岭北麓而去。一路走了百余公里,道路两边万峰巉巉,高下峥嵘,山林里的余晖淡去,暮色愈发沉重。
一路上许构向孟弧和吴远行介绍他了解的经过。他也是昨天上午收到的同一条短信,唯一不同的是,作为本市的专家,短信结尾告诉许构有一辆车会接他去机场。许构本来以为是飞到外地去鉴定,上车后,师傅告诉他还要去机场接两个人,之后去秦岭北麓将军山曲峪峡里面的一处别墅。许构想盘问出谁请师傅来接的站,师傅说就是出租车公司派下来的活,一个客人电话订的车,其余一概不知。孟弧和吴远行都是聪明人,知道兹事体大,对方刻意保密。只是本地人许构觉得这事怪得很,曲峪峡那片的违建别墅这段时间正在拆除,前几天下过大雨,峡谷里恐怕更是泥泞难走。感觉这个保密的排场,不是鉴定作家遗稿,而是鉴定传世国宝。吴远行表态鲁迅遗稿就是传世国宝,捍卫鲁迅之余,和许构闲扯鲁迅一九二四年西安之行的趣事,嬉笑地介绍鲁迅来的路上腹泻,一路上吃的拉肚子药叫“help”。
孟弧更多时候是沉默,他不时盯着手机上的导航,想把行车路线记下来。但是进了秦岭后,信号越来越差,转进将军山,手机上的信号完全消失了。他放下手机,凝望着车窗外连绵的秦岭冷杉,苍苍渺渺,像肃然的秦国甲士。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又找不出具体原因,一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从绕城高速到关中环线,下高速走村道,灰白色的水泥石板路。从村道开进去,穿过一片山杨林,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条幽寂的小河前。水疾且浊,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的尽头是一片笼在雾霭中的别墅区。司机把车停在桥头,桥头立了块牌子,红油漆厉色写着:危桥禁行。
司机说什么也不走了,指着桥体说,上个月拆迁,渣土车天天往来,桥面开裂,车肯定过不去,走路没问题。夜色中望过去,河边的别墅一片残垣断壁,里面的一排似还没有来得及拆,影影绰绰,没有半点灯光。环境倒是极好,这条河和这片山杨林,把别墅区和外界远远隔开,唯一出入口就是这座桥。司机转身向坐在副驾驶的许构要钱,开口就是一千五。许构脾气也急,骂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抢哩,我可是当地人。司机早有准备,拉着许构三人下车,打开后备箱,指着里面说,这一千五是全算在内的。
后备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箱涟漪矿泉水、三箱银桥牛奶、三箱米旗面包,甚至还有三包卫生纸。这些上面,还垒着三辆菜市场常见的简易手拉车。司机给每人分了一车,告诉他们这是订车的客人安排的,车费加上这些,电话里约好一千五。订车的客人还在电话里保证,你们仨肯定会给。孟弧等人面面相觑,假设鲁迅遗稿就在河对面的别墅里,那多少钱的车费,都要走这一遭。三个人各付了五百给司机,出租车扬长而去。三位青年学者,一手拉着车,一手拉着皮箱,一个接一个走过小桥。临走时司机告诉他们,电话里约的别墅是最里面的一栋,一号别墅。
这片别墅区,原本是仿传统徽派风格,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在深山里打造一片世外桃源。现在进门的几栋,只余一地瓦砾;里面的几栋还在,森森然渺无人迹。施工队已经撤离,估计等着桥面修复。路上许构讲起这片违建别墅的由来,孟弧和吴远行在电视上也看过相关报道。一轮冷月升起,几人沿着小径徐行,路两边密密种着樟树、雪松与悬铃木,山风徐来,浅吟低啸。走到小区最里面的一栋,虚掩着铜门,大门左右挂着“厚德载福”“和气致祥”两块牌子,牌子边各栽两棵旱柳。透过大门望进去,院子里荒草有半人高,种着石榴与女贞,开着一大片白色的木槿花。
这个一号别墅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孟弧矜持,还敲了敲门。许构推门进去,庭院里安静得连一只野猫都没有,只是惊起女贞树上的几只山雀。房子共有三层,一楼是客厅与厨房,客厅与厨房中间是卫生间,卫生间对面是上楼的步梯。二楼有三间卧室,两大一小。三楼两间房,应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外是大露台,直对山景。整栋估下来有三百多平,目前都是水泥毛坯,只是一楼的卫生间交付时装了简易的台盆与马桶,供装修工人使用。
三人互相照应,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越走越惊诧。回到客厅,面面相觑,这诡秘的场面,是他们来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习惯了一路被当地作协或大学周到照顾的文学研讨会,习惯了签到处、资料袋、星级酒店的大床房和包厢里的红酒。孟弧生性谨慎,主张明天天亮就回城。吴远行也有些懵,抿着嘴不说话。许构尿急,去一楼卫生间方便。他拍拍门口的开关,发现没有通电;扭开水龙头,还好已经通了水。许构打开手机电筒,发现这个卫生间有人来过:马桶的水箱上,提前摆着一台巴掌大的老式索尼随身听;马桶对面靠墙摆着三张叠起来的行军床,每张床上搭着一张封在挂装袋里的毛毯。
三个人饥肠辘辘,各拉起一张行军床,围坐在客厅里,吃着面包喝着牛奶,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月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玻璃照进来,照在此刻几位民工模样的青年学者身上。伴随着久违的磁带沙沙声,一个低沉的女性声音响起。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行,孟弧等人二○一九年的西安行,像滚动在月色中的水银,在这秦岭深处废弃的别墅中,渐渐交融在一起。
第二幕
阳光刺眼,透过沾染着水泥灰尘的玻璃照进来,有一丝沉闷。许构走到落地窗前,推开一扇窗子,透一口气。近中午了,几个人刚刚醒。昨夜为了安全,三个人都睡在客厅,行军床东一张西一张胡乱摆着。入户的大门,孟弧用行李箱上的挂锁牢牢锁住。吴远行胡乱洗一把脸出来,眼睛里带着血丝。他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俩说:“内山完造在日本好像是有一个女儿。”
作为鲁迅专家,吴远行对内山完造的生平也颇了解。吴远行讲,抗战胜利后,内山书店被国民党接收,内山完造被遣送回国。一九五○年,内山完造与加藤真野结婚,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关于一九五○年代的内山完造,吴远行所知不多,他觉得内山完造先生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告知国内,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内山完造本人也很犹豫。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内山完造亲自飞到北京,但在当晚的宴会上,突然发抖昏迷,第二天就在协和医院去世,死之前一直昏睡不醒。这一年内山完造七十四岁,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中国,和第一任妻子、一九四五年病逝于上海的内山美喜子,一起安葬在了上海虹桥路的万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