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三回
作者: 徐皓峰情与境——晴雯死因
电影剧本因为篇幅短,无法靠铺陈信息写作,要靠“情境”写作,万千信息由情境反映。
情代表主观,景代表客观。主观和客观一致,便没有情境了。心中所想和身处局面不一样,方为情境。
三十六回,曹雪芹又在教电影剧作,课堂上“示范一例”的写法,不得不相信,他是田风老师穿越。贵族家小孩,闲来无事,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宝钗来看宝玉,宝玉在睡觉,袭人在床前做刺绣。见宝钗来了,袭人上卫生间,请宝钗替自己守会儿。宝钗欣赏绣工图样好,上手绣了起来。
黛玉窗外见了,觉得“好有夫妻相”啊,禁不住要开玩笑,湘云觉得会让宝姐姐尴尬,在黛玉发声前将她拉走。再次证明黛玉对宝钗无嫉妒心,揶揄哥哥姐姐恋爱,是寻开心。
宝钗心中只有图样,外观却是“夫妻相”——构成了情境。写群戏也一样,众人目的跟他们所处的局面,驴唇不对马嘴。
晴雯,死于情境。
七十四回,晴雯生理期来了,赖床不起,王夫人传唤她。王夫人的名声是不喜欢丫鬟精心打扮,晴雯爱美,所以平素不敢在王夫人眼前冒头,心想今日穿得一般、没整妆,正好相见。不料王夫人见了,认为她玩的是“病西施”的懒散引诱范儿,比精心打扮更加轻浮,种下日后将她从宝玉身边赶走的祸根。晴雯被驱逐后,气不过,不久病亡。
晴雯的自我认知和别人看法,截然相反。
悬念定义——莺儿打络子
三十六回,还有多个细微处,都是点一笔做伏线。王夫人将袭人收为自己人的计划,薛宝钗先知道,向袭人预告有喜事。王夫人特意加了两个菜给袭人,以作恩宠,袭人有些懵,宝钗劝她坦然接受。
袭人也是宝钗要培养的人,二十一回,宝钗来串门,宝玉不在,宝钗从袭人话里,判断这丫鬟是有心人,之后以请她做手工之由,约去自己屋里,开始笼络交往。宝钗母亲是王夫人妹妹,王夫人收了袭人,巩固了宝钗和袭人的关系。
王夫人让玉钏儿给宝玉送汤,以测试玉钏儿是否跟宝玉心存芥蒂,让宝钗的丫鬟莺儿陪着,回来后,可问状况。
莺儿善于打络子——结彩绳做穗子。宝玉待着无聊,袭人请她打络子给宝玉看。宝玉这个病人,精神头旺盛,边看边问,兴趣昂然。宝钗来串门了,让莺儿给宝玉的佩玉打络子。
挑动读者记忆,佩玉的穗子原是黛玉做的,但上次宝玉黛玉吵嘴,黛玉一怒之下把穗子剪了,两人和好后,黛玉还自怨晕头,剪坏了,得给他再做一个,还不是累自己?
小姐做手工,是玩,半年也做不成一件。时隔多日,玉还赤裸一块,那么是黛玉犯懒,还没给宝玉续上。该由黛玉做的活儿,让宝钗丫鬟给做了——读者会猜,是何寓意?黛玉见了,会如何想?三人关系因此将有何改变?
有疑问,便伏下一条情节线。一九七〇年,希区柯克在洛杉矶电影学校座谈,揭底“悬念是来自观众的情感”,光有疑问,还不是悬念。黛玉的活儿,让宝钗抢了——读者看到,产生“哎呀,坏了”的情感,担忧起黛玉反应,悬念成立。
不单让观众迷惑,还让观众动情,希区柯克改变了悬念一词的定义。迷惑、动情的双重效果,令观众在脑子不够用的同时,情感却很激昂——看希区柯克的电影,便是过这种瘾。
得天命者得天下——突然法
袭人去王夫人处磕头了,从此换主,贾母的人变成王夫人的人。她回来,告知宝玉,两人开玩笑,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死,北京人的毛病吧。
宝玉发表了忠烈无才论,忠烈指以死报国的文官武将,认为他们危难时拿不出真本事,只会寻死,完成人格。这种高风亮节,于国于民都无益。说明宝玉是看史书的,了解北宋灭亡、明朝灭亡的状况。
写此种状况的小说经典,有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的《二军师》。两位军师对来犯之敌,各有一套策略,争持不下。主持军事会议的内宫总管,以宫廷人事经验解决纠纷,提出各采纳一半的折中方案。原本不管选哪一套方案,都可以一战,折中后,兵力分散,成必败之局。两个军师选择了无声抗议,放弃跟总管继续争辩,以自己战死,抗议“外行管理内行”。他俩完成了人格,证明了朝廷蠢政,但国家灭亡了。
明清小说的观念多是“得人才者得天下”,《三国演义》写的是各式人才,《水浒传》讲国家如何失去人才。宝玉讲忠烈无才,他也该是此观念吧?
不料宝玉是“得天命者得天下”,说那些自诩清高的官员,平素爱挑政策的毛病,不知道一个朝代之所以能成立,是老天赋予的,不是出点毛病就会灭绝,官员们不知天命,在胡言乱劝。
所谓天命,是神所赐的统治权。宣传汉高祖刘邦是赤帝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是紫微星下凡、宋太祖赵匡胤是火龙降世,打仗都犹如神助,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军事奇迹作为天命的标志之一,异相也是,赵匡胤走过城隍庙,钟会自鸣,明太祖朱元璋降生,满室飘香。
之后不但君主,一个领域的大人物降生,也以异相示人,延续到民国仍如此。名画家张大千宣传自己降生时母亲梦见只黑猿,文豪周作人写文说自己降生时,家人看到老僧入宅的幻像。贾宝玉衔玉而生,是典型异相,写他是个“得天命者得天下”的崇信者,理所应当。
得人才者得天下,是尧舜禹时代的观念,尧将天下传给舜,是因为下一代人里舜最聪明。社会初始,需要创意,天下要交给聪明人。得天命者得天下,是秦始皇对自己取代周朝建立秦朝的解释,说天道循环。
得民心者得天下,为周朝取代商朝的说法,商朝纣王不得民心,周文王、武王父子顺应民心。
天命、才华比不过民心——在武则天时近乎定论。讲她伪造印度书,为女子称帝找依据,是后世诋毁她的野史说法。哪儿用得着印度书?史实是,她得到山东诸多世族支持,由儒家理论充分论证女人应该当皇帝,主要论点是顺应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在北宋仁宗年间,成明确定论。秦始皇的天命观,汉朝因循下来,不好直接批驳,苏东坡找了商汤取代夏朝的类似事件,说天命观是骗局。否了历代皇室的立身之本,苏东坡能放肆作文,可见时代风气。
小说要谈奇说怪,不阐述大众定论。将现实里行不通的,在小说里写通,给现实提供个反面思维。不谈民心谈天命,违逆定论,是作家趣味。令读者担忧,天命的说法,无非就是秦始皇、董仲舒两套老话,您曹雪芹能说出彩儿来吗?
曹雪芹先让宝玉谈人生观。宝玉希望自己能一死了之,不要再世为人,从此无形无相,他的死,能引得所识女子们哭一场,便是人生最高价值。
宝玉言论,吓坏袭人,不敢再聊下去,迅速安排他睡觉,断其思路。白日里,邢夫人邀请宝玉去做客,宝玉托词腿伤未好,下床不便。其实伤口早愈合,次日醒来,就逛园子玩了。
玩得腻烦,想起《牡丹亭》,之前看了两遍,仍意犹未尽,去了园中蓄养的戏班。此处,曹雪芹暴露自己心思,极为欣赏《牡丹亭》,认为可解决人生困惑。
结果碰上了三十回里花墙内划字的女孩龄官。她对宝玉冷淡,以嗓子哑了为由,拒绝唱曲。原来她正与贾蔷恋爱,不愿搭理别人。
曹雪芹写宝玉“从未如此遭人嫌厌”,悻悻而归,向袭人感慨,昨夜说的理想破灭了,以为自己死了,可得到所有女子眼泪,现在看是得不全了。理想给龄官戳破,原来人间是各爱各的、各哭各的。
一般小孩四岁懂事,便是明白了独立性,人我区别,自己与万物不同。宝玉十三岁还不明白,真是蠢才。聪明,是区别能力,分门别类、剖析精准,为聪明。宝玉有两个脑子,面对大人,他是人情机灵鬼,讨好、避祸的自保意识十分敏锐。面对同辈女子,他的脑子还在四岁前,不分你我,万物混同。
这种“我爱一切,一切爱我”的精神状态,便是王者之心,《诗经》描述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一切物,都是我的,天下一切人,都是我的。
朱元育认为个人思维无穷大,“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般,但凡现实所有,思维皆在。思维没有障碍,你能跟一切人、一切动植物沟通。可惜,四岁以后获得的独立性,局限了思维,犹如收音机调定了一个频道,从此只听这个,屏蔽了满空满野其他频道。
《诗经》是民歌、政府赞歌、祭祀歌的集合,那时华人还爱唱歌,春秋时代,两个诸侯国代表相见,是要对歌的,采用《诗经》前半的民歌,引申词义,表达政治立场。
明末儒家接管了禅学,在明清书院的讨论里,“莫非王土”“莫非王臣”也由政治词汇,变为哲学词汇,解答世界观问题——世界属于你一人。不需要帝位,在野外画画,恍惚间仿佛天地仅我一人,一切为我所有。初学画者,也能兴出此心态。
有形有相的世界,是从无形无相里变出来的,每个人都来自那里。在那里,一切平等,你等于一切,一切等于你。回到平等状态,会发现,令你痛苦不堪的现实世界原来是你造的。
《参同契》的“参”字为参考,政治、哲学、生理可以相互参考。参考,说明近似,还有不同。朱元育判“参”字是“三”字,应为《三同契》,一字之差,立意全变,政治、哲学、生理是同一个原则。
就是“平等”。朱元育介绍自己读《参同契》的经验,每遇看不懂时,便往“平等”上想,可破去书中所有谜语。一滴水落入一盘水里,它就成了一盆水——这便是平等。每一人都可以决定人类的走向,因为平等状态下,每一人都等于全人类,可以使用全人类的力量。
《参同契》写的是如何回归平等,朱元育说法简单,该一语说透,为何作者魏伯阳要写这么多字,还讲得支离破碎,布下谜语?
因为说透了,没人听,故弄玄虚,还能引来好奇。
人类不想回归,降生到有形有相的世界,本是来玩的。犹如劝一个游戏厅里打游戏的小孩:“敌人和冲锋枪都是荧屏光点,太假了,别玩啦!”小孩会说:“滚,我是花了钱的。”
此回书,宝玉谈到天命,只是起了个头,之后回目还会展开。预先解释下:
秦始皇的天命观,认为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天道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循环,周朝走金运,到他这儿走水运。他取代周朝,在世俗看,是诸侯篡了王权,行为违法。在天道看,是金生水,轮换合理。
董仲舒继承秦始皇,增加了一条,天命轮换后,还会微调,以灾难怪异的现象,不断提醒帝王,要施仁政。秦始皇是骗老百姓,董仲舒是骗汉朝皇帝老实点,都是政治手段,孔子则是哲学。
《论语》中,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熹、杨伯峻、钱穆一致解释为:这方面,孔子说得少,子贡叹息,不说给我听呀。
性与天道,即是天命。子贡可怜,资质不如颜回,被限制了学习。
《红楼梦》十四回出现的北静王,家里办书院,邀宝玉参加,在那里,便不会这么讲了。望文生义的解释,只能待在私塾,上不了书院。比如“不可得而闻”,会解释成,在同时代没有旁证。孔子给学生讲解的“六经”,别人也会说,别处也有典籍。孔子讲性与天道,没人这么说,这一套是怎么来的?
人脑犹如水果,到了季节,果子的糖分就增多,孔子到了五十岁,未经思考,心里便这么想了。
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私塾里会解释成:五十岁了,人老了,知道自己的局限,认命了。往积极讲,是知道自己的使命了,人生短暂,做不了太多事,此生就完成这一件事吧。
王阳明、马一浮认为如此解释,说的是人命,不是天命。书院里会作发挥:无形无相,为天。有形有相的世界,是从天里变出来的。既然都是从无到有,为何周润发二三十岁时,逢当香港电影鼎盛期,木村拓哉二三十岁,逢当日本电影衰退期?虚无不可怕,现实也不可怕,从无到有的过程太可怕,为何出来的是这种状况,不是别的?
知道这个,为知天命。
孔子言“君子畏天命”,难以把握。从结果上能做出点分析,貌似有理,不见得对。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尾声,不再讲故事,写起论文,先阐述历史不是大人物创造——很进步,读者以为接下来会说“民众创造历史”,他却说民心不是决定因素,似乎是种规律。觉得他要总结历史规律,他又说有种超越规律的东西,叫自由意志。不规律,为自由——如此不靠谱,人脑分析不了,实在可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