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地

作者: 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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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维安脸上有许多雀斑,集中在眼睛下方。年轻时就有人欣赏她这张脸,说化妆都达不到这样生动的效果。过了四十,这张脸更加生动,有雀斑,有皱纹,有晒伤的痕迹,有细小的凹陷,有更多的人欣赏她这张脸。但最为仰慕这张脸的还是王思九和陆安迪,王思九是她的前任男友,陆安迪是她的丈夫。三人初次聚首是在北京郊外的一个宿营地,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宿营地是由废弃的工厂宿舍改建而来,一个围合的院子,东南西北各有一列房子,大门在北侧,北边房子是餐厅和厨房,南边的房子锁着门,屋里堆着杂物,看样子还没有整修,东西两列各有七八间屋子。几十个青年男女浩浩荡荡从城里杀过来,组织者一进院门,指着西边说,这边是女生宿舍,再指东边说,这边是男生宿舍。维维安站在王思九身边,冲着组织者喊:“干吗把我们分开啊?”组织者说:“要不大家随便睡吧,钥匙都在餐厅里呢。”大家去拿钥匙,还是四人一间,自觉分成了男女宿舍,有一位诗人一直在念叨:“睡什么睡啊,我们要彻夜喝酒。”

那天晚上大家在餐厅里喝酒,小桌子拼起一张大长桌,维维安感觉对面一直有人盯着她,她低头,撩头发,怎么也躲不开那人的目光。那是个干净的男士,有点儿拘谨,跟周围畅饮的人格格不入,但望向她的目光没有一点儿退缩,好像要把她脸上的每一个小雀斑都记在心里。有人介绍,这是维维安,在美院念博士;这是安迪,刚从美国回来,学计算机的博士,你们两个博士待会儿喝一个。接着介绍说,这是王思九,电影策划,人送外号“资料库”,简称王库。安迪向维维安微笑,点头,站起来,隔着长桌跟王思九握手。两个人是斜对面,隔得略远,都欠着身子向前,两只手在一排酒瓶子上方握住,安迪问:“你真的看过一万部电影?”王思九摇头:“别听他们胡说。”安迪笑:“佩服,佩服,每天三部,至少十年。”维维安坐着,不知道安迪的兴趣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王思九身上。几年后,他们回忆这一幕,安迪问她:“我当时跟你的夹角是四十五度,跟王思九的夹角是七十五度,为什么你们不挨着坐?中间还隔着两个人?”维维安回答:“那不是留出空来给你插足吗?”

那一晚在酒桌上,维维安说,有一个业余剧团打算排练《威尼斯商人》,还缺演员,谁要有兴趣演戏就找她来报名。诗人问,为什么要排《威尼斯商人》啊?维维安回答,莎士比亚啊!随后一阵喧闹淹没了这个话题。到后半夜,许多人喝多了,回屋睡觉。王思九也喝多了,趴在桌上,有人扒拉他两下,他就醒过来喝两口。安迪一直清醒,他跟周围的人不熟,没人灌他酒,但大家举杯时,他也跟着喝下去不少啤酒和伏特加,不过他一直坐得笔直,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维维安。到了夜里两点半,维维安起身往外走,诗人说:“你不管他了?”维维安回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王思九,说:“我可抬不动他,就让他在这儿睡吧。”走出餐厅,维维安在院子里溜达,四下漆黑,隐隐有山脉黑色的轮廓,维维安衣衫单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天,有群星闪烁,密集的群星,走了千百年才到她眼前的光。“夏日大三角,”边上有人说,“那就是牛郎织女。”安迪站在维维安身边,用手指着天,让她找天上最亮的星,维维安说:“喝多了,眼睛花了。”安迪冲她笑,牙齿在黑夜中发白:“我听你说你要去排练《威尼斯商人》,我也想参加。”两个人互留电话号码,维维安走到西边那一排房子,到自己屋门口,回头看,安迪站在院中,仰头看天。

话剧排练是在一个小剧场,指导者是维维安的舅舅。舅舅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曾经主演《麦克白》,后来没有剧团再排莎剧,舅舅颇为失意。和舅妈离婚后,整天喝酒,剧团也不敢给他派活儿。舅舅没孩子,维维安从小跟着舅舅泡剧场,看展览,情同父女,听说有人组织业余戏剧,就拉着舅舅来发挥一点儿专业技能。她带着舅舅到小剧场,安迪早已恭候,分配角色时,舅舅问安迪想演什么,安迪说:“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就好了,我看过剧本,里面有一段法庭戏,有个威尼斯大公,那个角色不错,台词少。”舅舅说:“别演大公,你演洛伦佐。洛伦佐有一段特别好的台词。”舅舅坐在小剧场第一排座位上,对着维维安念台词:“坐下吧,杰西卡,你看那高高的天穹上,嵌满了多少金光灿灿的宝石。你所望见的每一颗微小的天体,都在运转时,发出天使般的歌声。”安迪说:“我也喜欢这一段——这歌声原本就存在于人们的灵魂中,可我们的心灵有一层泥,再也听不到了。”舅舅朗声大笑,说:“你就演洛伦佐。”维维安心想,这个安迪为了讨好我,竟事先把剧本读得这么熟,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耐心。大家坐下念剧本,维维安在剧中演侍女。演女主角的是个喜欢摇摆舞的姑娘,休息的时候,就教男主角跳摇摆舞。维维安问安迪:“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安迪说:“没有,我就记得大概。”维维安说:“我记性不好,看半天台词也记不住。”第一次排练完毕,维维安送舅舅回家,出租车上,舅舅闭目养神,快到家门口了,睁开眼睛说:“安迪那小伙子不错,你说他在美国念书,哪个大学毕业的?”维维安说:“忘了。”她寻思自己在排练的时候跟安迪并没有任何亲昵的意思,但舅舅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人的形体有敏锐的直觉。

把舅舅送到家,维维安去找王思九。进门没聊几句,王思九就说:“你记得那个安迪吗?他给我打电话,要约我聊天,说要聊聊剧本。”维维安吃惊,不知道安迪打什么算盘。王思九问:“他是不是写了个剧本给我看啊?”维维安说:“不知道啊。”她打定主意,不告诉王思九下午曾跟安迪一起排练,听王思九继续说:“我跟他说,我聊电影挺贵的,论证一个项目都是要收钱的。他给我出价,一次一万,先聊三次。”维维安说:“你答应了?”王思九说:“我本来是跟他开玩笑,他愿意给,我就拿着,聊聊呗。”维维安盘算,安迪不把她和王思九当成一个整体看,她也要奉行一对一的原则,绝不向安迪打听他跟王思九聊什么。

世间计划好的事往往出现变化,安迪跟王思九聊了两次,提的问题极为庞杂,中国电影和美国电影的差距到底在哪儿,特效技术怎么用在古装片上,你觉得什么是好剧本,一个电影里的主观镜头到底占比多少,《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上帝视角,怎么看待AI绘画等等等等。谈话在一间咖啡馆进行,只有咖啡和白水,第一次聊天两个小时,中间隔了一周,第二次又聊一个半小时,每次聊完,安迪就掏出一个信封,交到王思九手里。王思九喜欢安迪这一把一结的爽快,可最后一次谈话再也没进行。话剧排练也出现了变故,女主角找来两个小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又让一位年轻导演加入,他们想把《威尼斯商人》变得更欢快,小小的业余剧社暗流涌动,磨合三四次之后,维维安和舅舅退出了,安迪也跟着退出了。那天晚上,安迪陪维维安一起把舅舅送回家,然后,维维安对安迪说:“我想去喝一杯。”安迪说:“好。”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一个啤酒馆,坐在户外,安迪的记忆中,那天是满月;维维安的记忆中,那天是新月。维维安说起自己的中学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拍卖行工作两年,又回学校读博士;安迪说他在北工大念完本科,然后去佐治亚理工留学。维维安说自己不喜欢工作,也许一辈子都会留在学校里教书;安迪说他正在创业,已经拿到了一大笔投资。说完学业说完工作又说各自的家庭,维维安笑着说:“我怎么感觉我们在相亲似的。”她干掉一杯酒,说起舅舅精神不稳定,曾经在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吃药控制住。她又要了一杯酒,说:“我老担心会不会精神分裂,这个病遗传吗?是不是基因里就有啊?”安迪不知如何回应,维维安继续说:“我去排戏,是为了给舅舅找点儿事干。你为什么来排戏?”安迪说:“我就是想学一下怎么演戏。”维维安问:“那你学到什么了?”安迪说:“我发现小剧团里也有一种张力,一个人进入一个角色,就会对另一个人有影响,一个人当了主角,就会对别人有控制力。我还知道艺术感受需要身体的参与,跳舞画画搞音乐都需要身体动起来,形体训练是为了更好地表演。那个跳摇摆舞的姑娘好像天生就是女主角的性格。”维维安说:“我还以为你排戏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呢。”安迪说:“当然,我想跟你在一起。”维维安笑:“你的台词还要再练练。”安迪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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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维安忽然害羞了,低头,又抬起头来,“我听说你还要写剧本?”

安迪说:“我没要写剧本,我是写程序的。”

维维安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你要用电脑写剧本。”

安迪说:“你真聪明。”

维维安不再顾忌自己的一对一原则。她说:“所以你找王思九聊天是为了写程序?让电脑写剧本?”

安迪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开发一种引擎,在电脑上生成一部电影。你天天研究图像,你应该知道,图像是有等级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图像组成的世界里,有些人的图像等级高,肯豆发一张照片,有几千万人看到;绝大多数人等级很低,等着看一张肯豆的照片,等着看某个大明星,等着看某个电影,他们会对图像顶礼膜拜,不管是照片,还是电影还是剧。大家都想留下自己的图像,大家拍照拍视频,但图像的等级依然存在。我想改变这个状况,一个人想要看电影,就可以给自己拍一部,他还可以自己在里面演一个角色,比如你舅舅喜欢演莎剧,他可以演麦克白,演哈姆雷特,他可以选演员,可以跟劳伦斯·奥利佛一起演。我们想做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维维安愣了一下,她听过不少朋友吹牛,眼前的安迪吹得最大。她说:“我看过AI画的画。”

安迪说:“我在伦敦看过一幅画,应该是好几百年前的,画的是两个人,站在桌子边上,地上有一个特别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正对着这张画看,看不出那影子是什么,可这张画要是挂在墙上,挂在楼梯边上,你上楼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影子是一个骷髅。”

维维安笑:“你说的那张画是小荷尔拜因的。”

安迪一拍桌子:“那是好几百年前的画,是吧?那就是电影啊。你肯定去过敦煌还有大同吧,敦煌壁画还有云冈石窟是要包裹你,在视觉上把你包裹起来。我去云冈看佛像,我觉得北魏那些石匠做的就是一种感知界面,要在视觉上压迫你。巨幕电影也是一种感知界面,头戴式显示器也是一种感知界面,我们要做的是另一种感知界面。人类最开始演戏,不就是要改变感知吗?要假装是真的,观众也假装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演戏看戏都是在改变自己的感知。你知道最早的头戴式显示器是麻省理工的一个教授弄出来的,他搞的是计算机图形,他的学生有好几个做动画。头戴式显示器是要你沉浸其中,我觉得在石窟里画画或者弄雕塑,跟头戴式显示器追求的效果是一样的。”

维维安笑:“可脑袋上扣一个头盔太可笑了,跟尿盆似的。”

安迪说:“也许以后会变成一个眼镜。你觉得头盔可笑,是因为你的意识在跳跃,比如你戴上头盔,进入一个虚拟现实,但你还会想自己戴上头盔的样子太好笑了,你会跳出来,看到自己戴头盔的样子。好,那我们不戴头盔。其实脖子很重要,脖子支撑我们的脑袋,脖子还要把大脑中的信号传递给身体,我们可以设计一个项圈来改变大脑传递的信号,改变感知。我们坐在这里聊天,有月亮,有风,有啤酒,我们聊天,交流信息,跟相亲似的,脑子里会产生一连串的信号。如果我们各自佩戴一个项圈,可能就像一个项链,你喜欢珍珠就戴珍珠的,你喜欢十字架就戴一个十字架形状的,两个项圈能链接,就像蓝牙一样,你大脑中的信号进入我的身体,我大脑中的信号进入你的身体,神经系统控制身体的行动,比如我大脑中想拥抱你,这个信号传递给你,你可能就来拥抱我了,这样的交流是前所未有的。有了这样的项圈,你可以想象很多更浪漫的场景。人们需要新的感知,有一个哲学家叫贝克莱,他说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说得没错,没有新鲜的感知,活着就太没意思了。所有的娱乐都是在改变感知,人的感知很容易被改变,这里面并没有太多物理上的限制。你是学美术的,应该很容易理解这一点,比如你闭上眼睛,你身边的一切就变成了雕塑,你要触摸,才能感知到,你有了这个意识,才能更好地欣赏雕塑作品。一个头盔或者一个项圈也是这样的感知变化,你戴上去,周围的一切就变了。”

维维安说:“你去过河南新密吗?新密是一个县级市,那边有几座东汉的墓葬遗址,墓穴里有壁画,画的是大摆宴席,宴席上有杂技表演,有人喷火,有人玩平衡术,其实就是在墓穴里摆上了电视,电视里有娱乐节目,是这样吧?太原有一处北魏时期的墓葬,也有壁画,死去的男女主人都画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周围画的是他们在尘世间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要跟生前享受过的东西葬在一起。照这样来看,现在很多孩子,在家里置办玩偶,摆一柜子玩具,还弄一个专门打游戏的房间,有最好的电脑,最大的屏幕,有氛围灯,就跟给自己弄一个墓穴一样,把最享受的东西放在身边,要把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感知停留在一个高科技墓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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