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乡土题材小说
作者: 程光炜十年前,我在北京开一个小会,邀请过一位日本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教授。会间闲聊时问她,“日本有没有乡土题材作家?”听者忽然笑了起来,说日本没有多少农民,所以也没有乡土小说。这个例子触动我的,是“乡土”“乡土题材”和“小说”可能仍然是一个中国的问题。今天,就来系统谈谈“乡土小说”。
一、文学史回顾
因现代中国国情所致,乡土小说是文学部门中人数较多、成绩较大的一个题材领域,它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
现代文学中的乡土小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鲁迅、沈从文,四五十年代有赵树理、孙犁。鲁迅应该是这一领域的主要代表,这一点,在文学界和读者中不会有争议。鲁迅、沈从文出身于乡村附近的小城镇,并非农家子弟,可远亲近邻中有农民,所以他们对乡村不会有隔膜,他们听大人说起的乡间故事,后来成为其写小说的素材资源。他们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动荡之际,亲历了许多巨变,经受过一些挫折,这种情况下,“乡土”很自然成为他们关注中国社会的“问题”,虽然二者的关注点和角度颇有一些不同。鲁迅在《祝福》《阿Q正传》《故乡》等乡土小说名篇中,生发出了许多事关农民命运的悲剧,是至今都在影响着人们的“社会问题”。立志做一个“精神上的医生”的他(夏志清语),在如《孔乙己》《狂人日记》《药》《在酒楼上》等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也都与上述命题多少有一些关系。
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乡土题材小说在赵树理、孙犁这里有不同方向的发展,侧重点与鲁迅有所差异,不过,在一个更为宽广的历史视野里,还是殊途同归的,这就是对农民“命运”的担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柳青的《创业史》所力图表现的,依然是农村农民发展的道路问题,但他最终没有完成原先的设想。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赵树理、柳青令人尊敬的地方,可能不是他们的“成功”,反而是他们“不成功”的地方。他们都对农村农民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在当时环境中,也不愿意走马观花式地写农村农民。正由于这份坚持和固执,才在他们的文学世界中留下了“不成功”的缺陷和遗憾。
我个人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即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不是对这一题材的“推倒重来”,而是接着赵树理、柳青所忧虑的问题在继续发酵和调整,“政策”依然是新时期乡土作家考虑问题的重点,这是当代文学乡土小说的一个优良的“传统”。政策的累积效应,在当时还看不出来,到后来,社会矛盾才发展到它的临界点,在贾平凹、莫言这一代作家成长的过程中,都受到过它的某种伤害。这种人生经历,使他们理解这一问题时,必然会与赵树理、柳青等迥然不同。新时期初期的高晓声、周克芹,稍后的路遥、贾平凹、莫言等作家的作品,集中反映了这一明显变化。我打算把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放到后面集中来谈,这里暂略。依照我的文学观念,我比较喜欢贾平凹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乡土小说。它们在艺术手法上较多受到沈从文、孙犁的影响,作品以家乡商州山地为背景,有浓厚的“还乡”的叙述笔调,也注入了农村改革的鲜活内容。在这批作品中,《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天狗》《黑氏》和《远山野情》等属于短篇佳作,人物形象的塑造比较成功。在当时评论界,莫言被看作是寻根或先锋作家,但他其实仍然是乡土小说作家。莫言作品的现代派小说技巧,奇异的感观,以及变化多端的形式,确实符合寻根、先锋的某些特点。不过在今天,艺术技巧已经不能作为评价一个作家创作成就的标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的成功之处,反倒是作者从自叙传角度,写出了他人生遭遇的深层次的悲切情怀。
二、阅读
在文学史回顾之后,谈一谈作品阅读的问题很有必要。
关于阅读问题,对于从事小说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人来说,情形差不多,一般都是泛读和精读相结合,先撒网,后收鱼。但从事创作的朋友,跟我的阅读期待和习惯也许不太一样。你们是按照自己创作的需要来选择作家作品,属于“作家阅读”的方面,我因为教书和研究的缘故,不愿意被某种审美趣味所束缚和限制。在大学的本科生课堂,或面对自己的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口头禅经常是:我们是专业读者,跟一般读者相比,不能轻易地说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什么作家作品这样的话,尤其是不能拿自己的喜好来做选择。因为文学史课堂、文学史研究,强调的是比较和差异性,强调客观和学理性。我的意思是,你们的阅读,比较多地带着个人的审美趣味。不过,假如还年轻,时间相对充裕,可以先从泛读开始,就是把中外跟此有关的作家作品翻一遍,有一个较为宽广的视野。因为,没有“视野”,就不能有“比较”。阅读实际上是一种比较性的工作,这个国别的小说跟那个国别的小说比较,这个作家跟那个作家的作品比较,没有较为广泛的比较,你实际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作家和作品的。
到泛读的数量比较大了之后,眼光就挑剔了,选择也严格一些了,范围就开始收缩,对象开始集中,最后有可能只剩下不多的作家和作品。如果稍微关心一下近年来当代作家的研究文章,会发现研究者比较注意从作家的“阅读史”来理解、分析他们后来文学的道路。以此可见,一个作家的“阅读”,对他们后来创作由不成熟到成熟、由不知名到知名的过程的影响之大。我举两个人的例子。一个是贾平凹。我前面说过,他刚走上创作道路的时候,受沈从文和孙犁的影响很大。他曾说:“我记得大学快毕业了,突然有一天在书店见到一本书,是综合性的小说选本,里面有沈从文的一篇,我读了觉得是我那些年看到的最好的小说,就买了。”“后来,我一个同学从西北大学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是沈从文的一本选集,才知道沈从文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他对章学锋说:“接触了沈从文的作品以后,才知道沈从文写了那么多好东西!”(《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我给出版社写信——这辈子给出版社就写过这么一封信,为沈从文这书,我跟他们说,以后再有这人的书咱能不能多给搜集点儿来?其实当时沈从文还在被专政,又过了几年,沈从文才给解放出来,我才知道怎么回事”(贾平凹:《文学是光明磊落的隐私》)。他这样评论《沈从文文集》道:“信手来写,放得开,收得合,而开合间的圆润之处,沈氏大知。此等文法,必得天资好的人用之,必得文笔补救,其没骨写意法。文章作得随意如水,沈氏是大天才也”(贾平凹:《读书札记摘抄》)。大家知道,在当代小说家之中,贾平凹应该是读书数量最多的人之一。中外古今文学作品,天文、地理、相书、风水、兵书、宗教无不涉猎。可他读沈从文却很精细,如“信手来写,放得开,收得合”“没骨写意法”“随意如水”,反复品悟,仔细观摩,用心体会,渐渐化作了自己的东西。另一个例子是余华。他起初迷信卡夫卡、川端康成、博尔赫斯等西方作家,成名后偶尔发现鲁迅,不由得感叹:如果早几年读他的作品,自己可能会走另一条路了。但鲁迅风骨,却渗透到他作品深处去了,如《许三观卖血记》里,小城群众观看许玉兰被示众的描写、许三观的“卖血”、《兄弟》里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等等。上述两位作家都在精读里,找到了小说创作中最根本的着力点,精神归宿,并将其化作自己作品的灵魂。他们的异于他人之处,正是在这个地方,是可以用既深又透来概括的。如果对我的表述还有疑问,我建议大家把王安忆《心灵世界》《小说课堂》这两部读书心得全部读一遍,这也是一个作家如何深入钻研其他经典作家的典型例子。
三、创作
我没有写小说的经验,但我知道,天下文章大同小异,写小说、诗歌和文学批评包括做学问,其实是一个道理,即,你为什么写作?你想怎样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另外,以个人的审美旨趣、思想情怀为中心,施行“拿来主义”“一切为我所用”。因为,凡写作,就是在“塑造自己”。这个道理,应该可以适用于大多数人。
如果具体点说,我觉得大约有两个方面需要注意:
其一,你选择什么题材,塑造什么人物,表现什么主题,刚开始是比较盲目的,跟风随众的情况较为普遍。久而久之,写作经验增加了,看的作品多了,尤其是渐渐看到一些同行在这方面的不足、缺陷之后,便会悟到一些道理。写作,在根本意义上,其实是与创作者的人生经历、社会观念有直接关系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是如此。我认为从中又可以区分出两个小问题:一个是早期的作品有作者自己比较多的“自叙传”色彩,切身的隐痛,人生的挫折,亲眼看到的悲喜剧,这种丰富的生活积累,一旦找到合适的喷发口,就会创作出自己相对得意的作品。在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五〇后”的几位优秀作家,比较能够吸引打动我、产生极深印象的,大多是他们早期和中期的作品,如莫言的《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米尼》《妙妙》《“文革”轶事》《文工团》,贾平凹的《天狗》《黑氏》《远山野情》和《废都》等。但一个文学时期过去,一代作家先后谢幕以后,一个人怎么会一直处在不可理喻的“高潮状态”呢?这既不符合人生的规律,也违背了文学史的基本规律。我再说一下另一个小问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发现当一个作者自叙传的记忆转弱,他们的作品对读者的吸引力,也在随之下降。他们在图书市场,对于读者产生吸引力的,有可能不是其作品,而是他们的名字或名声。当然,一个成熟的作家,不可能一辈子都靠着过去的一点记忆去创作。到一定时候,他必然会摆脱对记忆的依赖,而借助间接的材料、甚至艺术想象力去进行创作,这种情况是比较正常的现象。但奇怪在于,我对“五〇后”作家后来创作的,虚构成分较多、艺术技巧更为成熟的长篇,反倒不怎么喜欢,尽管批评界不断在宣布这是他们“新的”“代表作”,我也不太认可。对这个问题,我没有进行过研究,目前不知道这究竟是作家的创作出现了问题,还是我自己的阅读出现了问题。对于我个人来说,有可能过于看重作者与一个“大时代”的关系。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当我自己,还有作家不再与“大时代”发生关系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的问题。不过你们会发现,经过时代和个人“大患难”的这代作家,当记忆资源用完、挖尽之后,当在漫长的承平时代,历史和精神压力陡然消失了之后,尽管他们在小说艺术上,已经步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真正的“好作品”反倒越来越少,这跟书商、评论界对他们新作的“一致看法”恰好相反。
这种现象,也曾经发生在鲁迅作品的评价过程中。今天,人们仍旧认为鲁迅《呐喊》《彷徨》里的小说,要好过杂文、散文,更是好过他后期的杂文和历史题材小说。因为,这些早期小说,所反映的是辛亥革命的问题,那么尖锐、深刻和激动人心,当这种特殊状态不再存在以后,他后来的写作状态,也明显不如早期。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提出的问题,其实也并非都毫无道理。不过,现在的资深作家写得实在太过频繁,作品也太多了,重复率很高,人们为此产生审美疲劳症,不一定都得责怪读者和研究者。有一次,我曾对一位著名作家说,希望他写写自己的文学回忆录,没被理睬。可能在不少人看来,他们还远没有到写回忆录的年龄和状态吧。
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跟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跟鲁迅相比,当代的小说家们的“历史概括”能力,可能本来就相对弱。“当事人”“亲历者”的分量比重,在他们的文学世界和精神世界中,明显地占据着引人注意的独特位置。造成这个的原因,究竟跟这几十年文学思潮、作家更替、图书市场的变化过于频繁,文学之外的因素过多干扰作家长期沉浸在自己心灵世界之中,从而形成了某种破坏有关,还是现实主义文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过气”得太快,寻根、先锋、新写实等等西方二十世纪现代派小说思潮,过早改变了当代文学发展方向的总体风气有关,我没有经过认真思考,所以缺少发言权,但总觉得这几十年的当代文学走向有点问题。这方面,路遥和张承志比较执著、固执的性格和创作路子,可以作为一面反观的镜子,虽然一个英年早逝,一个过早结束了小说写作生涯。我总觉得,现在比较缺少跟读者的心灵真正产生对话的作家作品。
其二,对一个作家来说,准确敏感地把握一个时期的文学潮流,对文坛有独立的观察、了解,在其中选中一个自己的位置和发展方向,是他能否写出自己较为满意作品的前提之一。我不知道你们注意、研究过孙犁没有。他可以说是一个乡土题材作家、知识分子题材作家、革命文学作家,但是经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文学史对作家的筛选、淘汰之后,很多他同时代的作家好像都不再被关注,然而,他仍然能获得人们的尊敬。不仅早期作品被看作“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其实就是个人特色),而且晚期作品,也被人津津乐道。二〇〇二年他故世后,文学界还涌现了一阵“孙犁热”,不少当红资深作家都写文章怀念他,对他的人格和文章风骨表示了极高的敬意。这些文章都不是“仪式性”的,很多还很感动人,这是人们对一位老作家的怀念,很大程度上也是大家对“一个逝去的文学传统”的追忆和感慨。孙犁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的时候,他就在战争非常残酷的冀中一带教书,一些熟悉的朋友纷纷投笔从戎,参加革命队伍,他还去八路军司令部看过他们。后来,就跟着投入了抗战,在冀中、阜平一带做部队教员、报刊编辑。一方面他精研鲁迅的文章,另一方面又投入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洪流之中;一方面,他九死一生,为民族的命运而奋斗,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跟着一般性的风气走;一方面残酷的战斗就发生在他的身边,另一方面,他又不正面写战争场面,反而写出了战斗间隙的“诗情画意”(《荷花淀》《芦花荡》);一方面,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进城在天津主持日报副刊,培养了不少青年作家,没有像不少人去当领导,另一方面,当一些人渐渐“忘记”了“过去”,他却对战争岁月里人与人关系的朴素、友情念念不忘(《山地回忆》)……我的意思是,孙犁对天下大势是很清楚的,看得十分深透,有敏感准确的把握,有自己独立的观察和坚持。他既“从众”,又不“从众”;既有“大我”,又不失去“自我”。我们说到这一点,其实,具体放到一个具体人的身上,真正做到是非常不容易的。这就是孙犁至今令人佩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