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链
作者: 叶弥二○○三年七月十七日午后,我托隔壁邻居老赵叫来一位姓余的工头。我的院子里要做四只花坛,围两方种蔬菜的地,还要给三棵大树砌上围栏。老赵去年在他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木头花棚,也做了几只花坛。
按惯例我称呼工头余老板。余老板今年五十岁,身材壮硕,大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浑身上下呈现出嗜酒者特有的轻松快乐。他脸上白净的皮肤泛出酒后的粉红,让人印象深刻,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有户外工作了。我问他:“今天是小暑,小暑要吃藕,难道你们这里还喝酒吗?”他说:“今天一早就吃了藕。至于酒么,几位老兄弟知道我有活干了,中午请我吃饭,喝了几杯酒。”我说:“那辛苦你了。”他说:“东家,没关系的,有钱赚就不辛苦。前几年搞得我没活干,吃老本还不够,谢谢你给我活干。”
我吃了一惊。东家?我有生之年没有听人用过这个称呼,只有在书本里,我看到以前富贵人家的仆人这么称呼主人。
做花坛比较简单,按花坛的造型开一条宽约二十多公分的浅沟,在沟里铺上一层砖,然后朝上码砖,一层水泥一层砖,码到想要的高度封顶,再把花坛的墙体贴上面板。面板的材质是文化石、瓷砖或天然石板。当然。做这些事之前要把地面上原本的水泥和地砖撬掉。
我指点着院子说:“一棵蜡梅、一棵白松、一棵枇杷树,都要砌圆形围栏。四只花坛,东南西北各一只。南北两只花坛靠墙做成半个梅花形。南边的花坛我要种牡丹,坛高四十公分。牡丹花怕涝,填土要高,所以花坛也要高。南北两个花坛直径一样,北边的花坛我要种竹子,高三十公分就够了。东边和西边两只花坛种月季,做成长方形,高二十公分,宽五十公分。做完花坛,南边的院子里给我开出两块菜地。你们包工,我来买水泥、粘合剂、砖头、石板。”余老板说:“你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照你的意思办。五百块钱一个人工。十天给你做好。”我说:“五百块钱一个人工有点贵了。我打听过了,你们这种小工最多三百元一天。”
“一个人工”就是一位工人一天干六小时的活,“大工”五百元,“小工”三百元。做建筑一类的叫“大工”。
余老板还是笑眯眯地,语速却放得极慢,说:“你和你男的两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又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拖累,比我们的日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就这点钱你都要和我们计较?”
他愤愤不平,让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这个房子是我妈生前居住的,她去世后就留给了我。而我和我先生只是普通的退休教师,我教中学,他教大学。我先生最近在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加上探亲访友,要在澳大利亚待上半个月。他最不喜欢看到家中乱糟糟,正好我趁他在外时把院子整修一下。
余老板对我说:“东家,你刚搬到我们这个地方,可能还不懂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们这里就是这个价钱。不信的话你再去找几家对比看看。”
他说的“这里”是一座江南水乡小镇,镇上有一点历史文化遗存,不多。一座北宋末年的道观,镇子北面的山上有两座寺庙。节假日也有一些游客过来。镇上的经济不发达,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交通银行这几家银行都没有。像家政、建筑一类的公司也没有,想找这方面的人,只能通过别人私下介绍。一个星期内我通过别人找到了三位包工头,他们的工价奇高。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让余老板承包我院子里的活。
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天贶节,晒书的日子。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今天难得一大早就是晴天,天空高而蓝,白云朵朵游弋其中。我把书架上的书拿了三十几本放在石桌上晒,因为地上还是有点潮的。晒书的行为就有点唯心主义了,可我每年的这天都这么干的,除了下雨。我一边搬书一边和余老板通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很有意思。
他说:“你看,你还是要找我吧,你这是在耽搁时间。”我说:“那你们马上过来吧。我有个事搞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比你开价高许多?”他说:“好多事你不明白的。你在课堂上教书可以,到了现实生活,特别是我们这里的现实生活,你的知识就不够用了。读书多也没用。”虽然他是在电话里说话,但一副得意洋洋的腔调仿佛就在我眼前。我说:“我向你请教。”他说:“那我就说了啊。你要是不用我,这里任谁也不会给你去做的。所以他们给你开高价,让你知难而退。”
我再次向他请教:“为什么?”
“不为啥,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这样的话,那会乱了套。”
我不明白他的乱了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说的“套”是谁设置的,但他的得意我是明白的。他的得意之中还隐藏着强大的气场,气场背后是颠扑不破的生存铁律——属于他与他的乡里乡亲的铁律。这和一个星期前他称我为“东家”时完全不同。
我不再请教,感到再请教下去有点危险。
余老板来了,脸上泛着酒后红。他解释今天是大暑,是个很好的节气,所以他早上一起床就喝了点。
他请的另外两位工人也到了。他们都住得不远,骑着电动车十来分钟就到我家。我现在不叫他余老板了,而是叫他老余。他也不再叫我东家,叫我邢老师。这样大家相处就舒服多了。
两位工人一位五十二岁,姓钟,他们叫他钟五毛,家中排行第五;另一位四十七岁,姓高,他们叫他竹竿,看来是外号,就是个子高的意思,他的身高目测有一米九左右。
“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度才二十九度。”我说。老余明白我的意思,反驳道:“真正的温度,要在天气预报上加三度。”五毛马上附和:“有时候加三度还不止呢,要加四度。”我说:“好吧。那我去店里买只西瓜给你们吃了消暑。”老高说:“带包香烟。我忘了带香烟。”
我买好西瓜和香烟,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一位向我问路的中年妇女。她骑着电动车,电动车的脚踏板上搁着一只煤气瓶。这位中年妇女身体矮而壮实,肤色黑糙。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短发吹掩了半边脸,显出一份妩媚。但她压根没把风赠送的妩媚放在心上,只管慌慌张张地问我:“有位城里刚搬过来的邢老师就住在附近,你晓得她家住哪里吗?”
我朝边上的小区里一指:“她就住这里面。你找她有什么事?”
她不回答我的话,骑着电动车走了。
我回到家,看见她的电动车停在我家的枇杷树荫底下。三位工人在清理施工的地方,她站在边上看。老余对她说:“邢老师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对她说吧。”
她看了看我,动了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我也不问她什么,放下香烟,拎着西瓜进了屋。
她跟着我进屋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我身边。她站着不动的时候我看出她年纪还不太大,四十五岁左右。问她,果然是的,四十六岁。看我切好西瓜,她就把西瓜端出去给工人吃。我听见老余在训斥她:“我现在肚子里有早茶,还有早饭。现在就把西瓜端过来,谁吃得下去?我们又不是猪。你看你倒是猪脑子。”
我走出去对她说:“你把西瓜端回来放冰箱吧。天气热,冰两个小时再吃。”
她嘴里答应了一声:“好呀。”
她这一声“好呀”让我吃了一惊,又尖又细,柔得打弯,就像风里的丝绸,显然是逼紧了喉咙发出来的。
果然五毛的脸上笑出了皱纹,说:“哟,兰花的声音就是好听。当年在宣传队里,她是唱得最好听的。”
三个男人找到了话题,浑身活络起来,围绕着当年的宣传队开始聊。她端着盘子,眼巴巴地瞅着三个男人,想搭讪,插不进话。我叫她:“兰花,把西瓜端进来。”
她老老实实地进屋,把西瓜放进冰箱,讨好地说:“你过的这日子,我就是光了脚追,一辈子也赶不上。”我问她:“你姓什么?”她说:“我姓秦,和竹竿是一个村的。”我又问她:“秦兰花,你找我干什么?”她说:“我给人换煤气,换一瓶煤气赚十块钱劳务费。我想问问你家要不要我换煤气。”
我刚搬来一个月,煤气是我丈夫开着车去煤气站换的,正好煤气快用完了。我打开煤气放上一壶水,刚烧了几分钟,煤气就燃尽了。秦兰花高高兴兴地替我卸下煤气瓶子,一把就提到她的助动车踏板上。踏板上两只空煤气罐挤得满满的,她两条腿张开来,悬在两边,仰着脸骑走了。
老高说:“兰花的头发长得好看,风一吹,像一只手在招。”
他们哈哈大笑。
五毛说:“我的头发四十岁那年就全白了,她四十六岁了,头发还是黑得发亮。”
他们又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里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无法揣摩出来。老余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说:“秦兰花今天是来找你的。”
“她没别的事,就是来问我要不要让她换煤气。”
三个人互相递个眼色,老余说:“你不要让她换煤气,她和煤气站的人有勾当,换的煤气分量不足,气又不好,烧出来的火头哔哔啪啪地跳。你用了她的煤气就知道了,我们都不让她换,她现在生意都没有,充一瓶煤气只赚五块钱都没人要,她只好一家一家上门央求……”
一个小时后,兰花就把换好的煤气罐送来了。我打开煤气开关,一烧,火头哔哔啪啪地跳,很痛苦很狂乱的样子,好多次就要跳入虚空消失无踪。
我不好意思说什么,走出去收书。那些书被阳光晒得滚烫,书里的字都要晒残废了。我看到兰花拿了一只小塑料凳子,坐在三位工人的边上。三位工人都埋头干活,不搭理她。她坐在他们旁边,一脸的热切。三位工人的冷淡加深了她的热切,她的热切此刻非常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把她的自尊心伤到无可挽回。据我对她目前状况的判断,她的自尊心不多了。至于丧失自尊的原因,我还不知道。
但我看得出来她在期待着什么。
我和她加了微信,从微信上转了一百五十块钱给她。她就和我拉家常,说闲话。我好奇地问她:“秦兰花,你没事干吗?坐在我这里问东问西。”
她说:“我有事干啊。我现在就是在干事。”
“煤气不是已经换好了?”
“是啊。煤气换好了,我在做第二件事了。”
她向三位工人投去讨好的一瞥。
老余朝她挥挥手说:“兰花,你到别的地方去吧。你也知道,这几年大家都不好过。我打麻将,以前是一块钱一只花,现在降到一毛钱一只花了。”
兰花站起来就走。看来她是有自尊的,而且她懂得什么时候捍卫自尊。
五毛有点舍不得她,说:“兰花,你说点什么呢?不要这么不懂事。”
兰花说:“我没啥好说的,人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都是老天爷定好的。”
五毛对着她的背影说:“你看,夹紧了身体走路。没有油水捞,走路都难看。一有油水捞,头动屁股摇。”
他们说的话都像打哑谜。
开工的第二天还是睛天,温度高了上去。天气预报是三十四度,按老余的说法,要加三度,就是三十七度。好在还有一阵一阵的风,时不时天上有云随风而来,云盖当头,还能阴凉一会儿。工人刚到,兰花也来了,车把上挂着一只红塑料袋,迎风乱动。她停下助动车,从塑料袋里掏出四根红色的小蜡烛,四小把黄色的小短香。
老余厉声说道:“不要拿下来,你在什么地方拿的,还到什么地方去。这里用不着。”
五毛也冷着脸说:“你的相好开的纸烛店,所以你随便拿。不值钱的东西。”
五毛说的“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蜡烛和香不值钱?还是她不值钱?
我以为兰花会还嘴,但她没有。她恍若未闻,顾自拿了香和烛过来,还在老高的口袋里掏打火机。她在他裤兜里摸啊摸的,我以为老高会笑,但他一声不吭,让她摸来摸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副对她的用意了然于胸又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什么时候捍卫自己,什么时候屈服,我完全判不准。
老余说:“不要摸了,摸也没用。打火机就在石凳子上,你没看见吗?是眼瞎了吧?”
兰花低下眼睛,慢慢地走到屋后。她的姿态表明她是受到伤害了,但她不反抗。我有点不忍,跟着她去了后院,看她把香烛放在院子的两只角落,点燃,嘴里念念有词。这种风俗可能是乡间独有的,我在吴郭城里没有见过。
她把剩下的两把香和两根红烛递给我,说:“你到前面去放在院子两个角上,点上,念几句菩萨保佑,土地公公保佑。我不敢到前面去,那三个人又要欺负我了。”我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我不大相信……”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说:“你怎会不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好多事都是灵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