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作者: 常小琥
大伙儿交换意见时,金少声却往外走。
他们只好告诉体操队的教练,让孩子们散了吧,我们还要去下一所学校。
教练追出校门口,堵住众人。
“这片儿好苗子全在我们小学,你们一个也看不上?新杂那么牛逼呢?”
老师们面面相觑。也是,经“文革”这么一折腾,上两届学员早就废了。这些天看过的学校,能吃杂技这碗饭的更是凤毛麟角。每人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我这儿还有个小子今儿没来,他发烧了。”教练又说。
老师们全不吭气,瞄金少声。
“我这就把他从家提溜过来,好赖你们看一看他。”教练拧着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金少声。
“不必了。”老金仰头,看白漆木匾的校名,“下礼拜我们再来。”
那孩子身短瘦溜,目似点漆,睫毛丛密,小脸不笑也带有酒窝,老师们进屋时他正单蹦儿一人站在中央,鼻尖通红。那间教室凉得拔人,加之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四面暗幽幽的还伴有烟灰般薄雾。教练把桌椅推到旮旯,腾出一片空地,金少声随众人坐成一排,两眼不停打量小孩,像是他很容易融进墙面那道黑影里。
“叫什么名儿啊?”有老师问。
“路昆!”男孩小细嗓带点儿齉鼻。
“几岁了?”
“九岁半!”
“你这身子没好利索吧?”老金插了一句。
小孩墨黑眼珠骨碌一转,扭头看他。
“你都会什么啊?”老金又问。
“那要问您想看什么啊?”小孩又答。
“先活动活动!”有坐跟前的老师提醒,大人们倒先松了松身子,互相对一对眼神:这孩子不挼。
“翻跟头行吗?”老金再问。
小路昆用力扒掉身上棉袄棉裤,喘息中,跨栏背心上可见肋杈子在鼓动。教练让他站在一块方砖上,朝他脚下指了指。
“原地小翻儿,不许出这圈儿!”教练说。
他屏住气,身子一提,接连跳起后空翻。随着太阳升高,小孩身体在金光中被映得通红,像是暗房里越发鲜艳的胶片,或者是一个回转的火轮。跟着数到两百以后,老师们不再说话,足足二十分钟,教室里只听见手脚墩到洋灰地的闷响。此时正值隆冬,小孩又病了几天没练功,后面的跟头能看出身子发飘、腿下没根。尽管速度明显慢下来,可这时人已经翻懵了,想收根本收不住。眼见小孩就要窝到地上,老金登时起身,大步过去上手一抄,把小路昆稳稳抱住。
“他在什刹海体校武术队学一年了,最高纪录二百五。”教练说。
小路昆被老金从怀里放到地上,像只小鸡子一样,两腿哆嗦。他抓着老人的袖子,还没回过神,教练又发出指令,让他拿顶。众人愣住,见这孩子已经大头朝下,纷纷围上去让他站好答话。教练不以为然,示意他倒着也能答话。
“为什么要学杂技?”有人问。
“为国争光!”汗水倒灌进男孩眼睛,也不眨动,“我也想出国拿金牌!我也想见周总理!”
“莫斯科电影厂拍的《“新杂”在苏联》,我们组织学生看好几遍了。”教练说,“培养民族荣誉感。”
透过很多双鞋,小孩瞧见刚才抱他的老师,同样颠倒了个,独自坐在把边的椅子上。
“老金。”有人喊,“亏了听你的又跑一趟,这孩子不赖!”
老金点头,若有所失。
路昆原本是自新路的小霸王,胡同里出点什么篓子,警察先上他家了解情况。这孩子十句话有九句是瞎话,但这次的回答至少一半是真话。那年月杂技被总理定名,和乒乓球共为新中国外交名片。“新杂”又总被派往亚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演出,就连中美关系破冰,也有杂技演员一笔功劳。当然这些真话全是教练教的,小孩儿想的还是要翻跟头。小路昆喜欢翻跟头,他喜欢孙悟空,他觉得所有玩儿杂技的祖师爷都应该是孙悟空。
团里培养孙悟空们的头半年,统一从腰腿顶、小武术、毯子功这种基本功练起。团长还把对面京剧院的老师叫来上形体课,云手、拉山膀、跑圆场、丁字步,一戳一站,正规坐科。在嗡嗡作响的练功房里,路昆每天都能见到号称“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老先生,比如古彩戏法大师杨小亭、飞车大王皮德福、空竹大师王桂琴、把式匠朱国全,还有郝树旺的坛子、熊飞飞的腾空飞杠、小耳朵徐云川的耍花盘和关玉河的千斤担。这帮奇人异士总在他头顶有去有回,如受到操控一般。他盼着自己也能在攒底的集体车技里,当最上面那个尖儿,齐天大圣也不过如此。
一天,孩子们被轰到后院集合,团长招呼各科师傅过来挑人。由于早年间磕头摆知、签拜师帖的那套老礼儿被视为“四旧”、“毒草”,他就在新杂搞了这么一出“官派”场面,让师徒当众配对儿。
新杂院子确实挺杂。紧挨着传达室,是专为外国学员盖的封闭式二层小楼。靠东边一排是食堂和锅炉房,二道的垂花屏门把边是宿舍楼、爬山廊和砖木阁楼,四周铺设雕纹砖石。中间一个沙土院儿,建有东西南三个练功厅,北边是四层红砖的行政楼。这里处处都是到此止步,还被老瓦盆、旧石槽和春凳杂物搭出亮亮暗暗的隐秘隔断。青白色冷日下,路昆在内的五十名学员,一水儿的练功服白球鞋,在院心处两棵干老条垂的大杨树下站成三行,令大院儿显出少有的肃静。路昆年纪和个头最小,自然站到第一行排头兵位置,看老师们两手背后,从自己面前相继走过。
路昆终于看见老金了。这半年他总听人念,老金在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联欢会上,为新中国夺得第一块金牌。团里每个孩子都声称亲眼见过那块金牌,只有路昆没见过,但是此刻老金离他最近。他的黑眼珠一直盯着老金看,好像他能带自己一个跟头翻到莫斯科。
老金身形魁岸、站姿笔挺,像塔一样。他头上卷曲着浓密的灰发,长方脸上鼻梁高挺,还架着副贝母色镜片的圆形角质眼镜,一双微鼓的乌黑大眼,令他宽慈中略带狡黠,很像后来日本电影里的老牌帅哥三国连太郎。总之和其他老师相比,这位怎么看都不像玩儿杂技的。
看到老金并不走动,路昆伸直脖子朝他挤眉弄眼,恨不能原地再来个小翻儿,可贝母色眼镜偏挡住了老金的意图。正在此时,有人冷不丁照路昆后脖子一拍,抬眼看,却是一位锥脸黧黑的师傅。
这位关老师是团里的车技大王。原来这半年他们早就暗中观察,哪个孩子卖相不错,哪个协调性好,见老金没动,他就从后排过来挑中路昆。这小子心中除去得意,还有止不住的失落。他又瞥向老金,却见贝母镜片让到了一边。关老师薅脖子叫他,“怎么着爷们儿,等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呢?麻利儿的!”团长也说,“跟关师傅好好学。”在师哥师姐注视下,路昆从老金身边被提溜走。这回老金没像上次那样,把他拦住。
路昆哪里知道,这帮当年撂地圆黏子的大王们,尽管摇身一变成了文艺工作轻骑兵,可是思想上进步有限。各科师徒仍靠血亲维系,山头林立,没人傻到把家传的真东西往外掏。团里知道这些祖宗在教学上要留一手,所以明确规定艺人子弟不准进校,老师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差事。表面看关老师是车技头一把,这又是团里攒底的大节目,可实际上关家还有八瓢孩子,都憋着成年后进新杂上班。这能耐如果传给路昆,他倒是齐全了,人家孩子去哪儿吃饭?
关老师辛苦,自打收了路昆,便要在家和团里两头奔波。对于这位不行磕头礼的学生,老先生也是煞费苦心。他把路昆搁在一个三十平的道具库里,学独轮车,算是领他进门。老师告诉他,就算只有一个轱辘的车,方向也要靠自己找。

道具库是从练功厅里辟出的隔间,无窗无暖气,如在棺内。小路昆每天被关在里面,暗弱钨丝灯下,听师哥师姐在门外练功。他身边则堆满团里的木偶,木雕笑容,面孔逼真。路昆把它们摆好,在空地上架起圆桌,自学“骑车过桌”。他反复练习登台阶蹦桌,又从桌上连人带车翻落在地,从一米高的台面摔下后,脑门被车把砸出鹅头似的大肿包,只有木偶可作见证。晚上他捂着脸,一头扎进宿舍。师哥们怪他一练功就见不到人,害他们满世界找,还说准是老师给他开小灶吃,避讳人看。路昆知道,根本没人找自己。
那晚伴着剧痛,他硬是把脑门上的大包给揉下去了。
托老师的福,他也被团里带去演出,还总能碰到老师的孩子们。老师带孩子上台时,画好了妆的他就跟自己聊天。关家只演攒底的集体车技,全家人用扛龙头的手法,车上使出双飞燕和双层倒立,在台上垒出移动长城。眼见小师妹的独轮还会高车踢碗,七八个瓷碗如劳燕归巢般被小脑袋稳稳接住,台下叫好时,小路昆全明白了。很快关师傅放话,这孩子玩儿心太野,练功惜力。老师少有褒贬自己学生,众人意外。团里也觉得每次演出,犯不上为一独轮节目多运张大八仙桌,只好把他混进集体活做背景。没了道具的路昆,再也不用到处求人运桌子上车,没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用上车了。
他又躲进道具库里,和木偶待在一起,起码它们会对他笑。他没有放松训练,既然老师说他不努力,必是自己有不努力的地方。他甚至对着一个个木偶亮相、握手、鞠躬谢幕,找在台上感觉。直到某天门被打开,他看到那个像塔一样的身影进来。他认出那是老金,他甚至有些恨意。
老金去找老关要学生,按常理不合规矩。
“这孩子心浮气盛,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老关说。
“我听说了。”老金说,“这得狠治。”
“您教不了他。”老关说。
“我自己孩子不吃这碗饭。”老金说,“算是您帮我忙。”
路昆终于能转投老金学艺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宿舍显摆,就听师哥们说这人身上背有政治污点。他在团里最小,师哥们爱他护他,怪他换老师不长眼睛。小孩哪懂什么是政治污点,能听懂的,只是有次老金带队到北欧演出,临行前跟老婆吵架,走嘴说了句,“你再来劲我出国就找个蓝眼睛黄头发、臭胳肢窝的大妞儿不回来了!”本是在天桥撂地时养成的毛病,如今却成了他“企图叛逃国家”的铁证。隔天练功棚挂出“狗特务金少声老婆揭发他出国不回来!”的大字报,老金也从夺金英雄变为专政对象,不仅撤销了演出队队长的职务,就连节目也全被撤换。很快他又被调到马戏队,在驯兽场里搞卫生,兼任教学工作。
开课当天,就有个宽下颌、穿墨色制服的文书,手拿纸笔,对着他们边看边记。老金正要纠正路昆的动作要领,却被文书打断,“你是拿过金牌,为国争光了,但这个荣誉先是国家的,其次是团里的,最后才是你个人的。”老金怔住,两只眼睛被镜片放大,显出空洞。“没有组织拯救,你什么都不是,能明白吗?”路昆赶紧放下动作站好,望着那塔一样的体魄。老金手扶眼镜,头一点一点。文书凑到路昆面前,歪着脑袋告诉小孩,“以后除了练功上的事,不许跟他谈别的。”他又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每次下课后去我那儿,汇报他在课上说过什么。”路昆和老金对望后,老金替他说是。
很多画面在路昆心里翻涌,他无法把老金和电影里的叛徒联系上。更大的麻烦是,老金节目已被撤换,给他当学生,登台梦想岂不彻底黄了?他再也不想站到侧台,眼巴巴望着别人表演。他想在台上翻跟头,翻到最高的地方。
路昆终于能和师哥师姐们一起,光明正大地练功了。他每天和大伙吃早饭,看时间表,找自己的练功厅。前四十分钟是基本功,到了九点孩子们抄起道具,跑向分好的场地练节目,之后再换第二拨孩子进来。路昆练腰腿跟头顶时,老金坐上条凳,慢条斯理地卷关东烟。他卷得并不好,别人是斜着一卷,舔瓷实了抽;他撒上大把烟丝一夹,却卷个扁卷。路昆还算惬意,只因是他唯一学生。他知道老金是靠皮条爬杆夺下金牌,等他学会这一科,为国家再拿第二块时,谁管你师父是不是叛徒?俩人每天能练到全团下班,没有人的新杂,原来这么大。
路昆注意到,只要文书一走,大厅关门,老金就不是老金了。他让路昆对着练功镜盲走、学猛禽捕食、学提线木偶。路昆两眼清澈,擅长假笑。老金却要求他不许动头,手伸展到什么位置,眼珠子再跟着瞪过去。一度老人干脆走过来,用那被烟丝熏黄的手指,抠他每一个小动作。他还要路昆回家去练口技和五官移位,次日检查作业,合格再去食堂打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