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思想工作
作者: 徐皓峰一、读书等于公益
此片上半部,展示上级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男主李侠是位作战部队的政委,上级要派他去日军占据的上海做地下工作,李侠的同事反对,说李侠一心想去前方打仗。上级说:“其实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吗?”
如果“前方”以能见到日军为标准,那么上海确实能见到日军——同事面显难色,觉得逻辑不通,不好转达。上级说:“你叫他来,我跟他说。”
李侠来了,去了上海。
女主何兰芬一心想做发传单、组织工友等行动力度大的事,她的上级给她布置任务——跟李侠在表面上建立一个家庭,装得要像真的一样。
兰芬当即拒绝:“这个工作,我做不来。”
上级做思想工作:“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吗?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
将跟一位陌生男人朝夕相处的实际尴尬,置换为“非常艰巨的任务”,激发出兰芬的斗志,兰芬同意。
兰芬原是纱厂女工,已受“劳动最光荣”的精神洗礼,却要扮作小资产阶级,看到家里的时髦家具,不愿进门,一脸嫌弃。李侠劝导:“住这样的房子,就得有这样的家具,这是为了工作。”
兰芬抗拒:“工作?工作还需要这些东西呀!我是说不应该浪费!”
她是工人,习惯早起干活,天一亮就要出去买菜,遭李侠拦阻,说只能十点钟后出门,不睡懒觉,会被敌人看出来。
兰芬可以忍受睡懒觉,忍受不了混入阔太太群里打麻将,终于爆发:“我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我讨厌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喜欢。”
作为她的上级,李侠做思想工作:“搞这一套,对我们说是困难的,可是我们是无产阶级的战士,就要学会在任何条件下作战。”
将打麻将置换为“作战”,兰芬接受,从上午练到深夜十二点,兴奋喊出“和啦——”
上级做思想工作,只有转换概念这一招。下级也不是小孩,是有思辨能力的大人,怎么会信?
一定不是被说服的,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当李侠面对“其实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吗”的脑筋急转弯时,凝望窗外的延安宝塔,表态:“只要我的工作对组织有利,调我去哪儿,我都没意见。”
说服他的,不是上级的口才,是宝塔象征的民族未来、大众利益。私心重,便不会答应上级的安排。
民众原有无私奉献的传统,在此土壤上,嫁接上革命理论,方能成活。无私奉献的好处,是自然形成“人人平等”的意识。
我无私奉献了,那我就不低于任何人,赢得了平等。一九五○年的《武训传》,表现乞丐可以成为“圣人”,他用乞讨来的钱,给穷孩子办免费学校。无财无势无权无文化,都没关系,只要无私奉献,就可以等同圣贤。
没有“人人平等”的土壤,也会发生革命,但难成功,比如日本。一九八○年的日本电影《动乱》,揭示一九三六年的“二·二六不祥事件”,是为农民利益反抗政府的政变。一伙出身农民的军人,已经占领首相官邸、包围皇宫、杀了海军大臣和财政大臣,却被轻易劝降,接受死刑。
因为没有平等意识,行为上已经叛逆到顶,精神上还觉得低人一等,希望军政高层理解自己“真诚的心”。高层也没想到他们幼稚到这个程度,试探:“请用死,来证明你们的真诚吧(大意)。”
果然幼稚,为了证明,他们放下武器,死了。
作为“内部参考”,此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大陆放映。观感不佳,看怒了观众:“干吗要证明这个?”
觉得主演高仓健空有硬汉外壳,精神弱小,不是“最好的高仓健”。还是一九七八年公映的《追捕》里,跟司法机关硬抗到底、不争取到平等权力绝不就范的高仓健,更得国人之心。
国人在电影上,见不得“低人一等”的事。见了,会不舒服。
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的故事,讲穷孩子和富孩子原是朋友,穷孩子长大后,自觉低人一等,富孩子觉得穷孩子受了社会风气污染,丧失真诚,遗憾两人从此做不得朋友。
小学时,《少年闰土》是重点课文,老师解释为,闰土是旧社会的受害者,闰土没错,错在社会。
社会永远是势利的,幸好除了社会,还有文化。
文化,就是为超越势利用的。江湖人是“关老爷像前,人人平等”,突破江湖地位,就事论事地讲理;祠堂里是“为对得起祖宗”,小辈人可以批评长辈。
读书人里,是“孔夫子像前,人人平等”,在孔庙,民可以批评官,整理好言论,再递交官府。抗议书来自孔庙,当地官员已无权处理,上级官员必须过问。在司法流程上,孔庙等同越级申诉的单位。
书院,是打破师徒、学派、禁忌、政令而讨论学问的地方,学生可以批评老师,新手可以批评名宿,布衣可以批评朝臣。高中时教我国画的老师,在我过了四十岁后,就不再以老师自称,改口自称“兄”,师生变兄弟——是书院遗风。
八卦掌的程廷华基本把优秀的徒弟都变成了师弟,吴昌硕不再提齐白石曾给自己递过拜师帖的往事,黄金荣将杜月笙的拜师帖退还,门生变同辈——我们这代人的老师夸学生,常用语是“不是我教他,是他在教我。得了这个学生,我才把我老师教我的搞明白了呀。”
看抗日战争时期的军事电文,上级对前线打仗的下级称为“兄”,自称为“弟”。读书人之间求帮忙,办事期间,长辈对晚辈也是自称为“弟”,办完事了,恢复原本辈分称谓。现代人求帮忙,张口叫“大哥”,是此遗风吧?
打仗时,也这么称呼,是表态:“你为国家拼命,就是给我帮忙,老天不报答你,我必报答。”
书院在清末被西式学校取代,书院式的人际关系,却潜移默化,被各阶层继承。人到中年,发现错在闰土,鲁迅没有高人一等地待你,你为何低人一等地待他?
民间“由无私奉献走向人人平等”的状况,在明清两代,是制度运作,由家规和科举塑造。
国人的“家”,基本是五世同堂,甚至六世同堂、七世同堂,因为同代人的生育时间差距,会出现年龄与辈分不相符的情况,一个小孩往往是爷爷辈。这种家至少四十人,七十多人还行,二三百人不多,七八百人常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一九七九年的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以录像带方式传入,看到这对夫妻的痛苦,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没亲戚帮忙吗?”
《克》片是父、母、孩子的单一家庭,跟活在复合式大家庭里的我们,完全是两套心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传来,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没这种心理呀!我们还算是人吗?”
当年落后,报纸舆论总担心我们被开除地球球籍。跟外国心理不一样,一定是我们有问题。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是以奥地利的单一家庭为研究对象,美国工薪阶层也是单一家庭,他们有共鸣。跟我们有共鸣的是意大利人,也是大家族聚居,一九九九年好莱坞喜剧片《老大靠边站》,一位意大利黑帮老大找心理医生求救,却一再表示弗洛伊德说的人类普遍心理,自己一点没有。
我们当年不太敢说这话,还是黑帮耿直。
多则七八百、少则几十人——在这种高密度的家庭构成里,鼓励自私,必引发崩溃。大家庭的教育,人之初,从“孔融让梨”开始,好东西要分给弟妹。
家族里,“因果报应”取代了“等价交换”。什么事都是对等交换,必将矛盾重重,一旦养成斤斤计较的风气,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吃亏,人人恨人人,那就得分家了。
因果报应的理论,突破了“就事论事”,比如,你借给二叔钱,帮他度过危机,不料二叔赖账不还,但是你儿子考上了清华,那就是你的回报,等于二叔加倍还你钱了。
如果二叔的生意亏了,那就是他赖账的结果——既然老天把一切都算得好好的,人跟人之间,就可以放松,不在一事一物上较真。
天,是人际关系的一环。无私奉献,天必报答——大家族的生活,自然会形成这种思维。
科举,产生大量脱离生产的社会闲散人员。“耕读之家”是虚假说法,一边种地一边做学问是少数情况,不名誉的事。明清两代习俗,读了“四书五经”,就不能务农经商了。
通过科举当官的人是极少数,多数书生谋生是开私塾、行医、卖字画三条大路,还有当讼师、师爷的小路——拿黑钱、颠倒是非,人格亏欠,书生们不太干。
私塾的报酬低廉,一户人家聘老师,结果左右邻居的小孩、亲戚家小孩都来学,老师只拿一份钱,额外来的孩子算公益。
明末四大名医,三位是自学成才,自己看医书看懂的。当医生容易,是读书的福利。医生遇上贫困户,不但免诊费还送药费,一月必有几天为“义诊”,看病不要钱。
鲁迅的名文《藤野先生》,记述年轻时在日本医学院的老师藤野,后来两人失去联系。日本的鲁迅文学爱好者探访藤野下落,果然高风亮节,没辜负鲁迅的好印象,从医学院辞职,回到乡村开诊所,一周有一日义诊。
藤野是西医,按中医理念生活。一九六五年,黑泽明导演的《红胡子》,便是讲中医诊所特有的公益行为,令一位来实习的西医学子彻底服气,放弃去大医院就职,甘居底层,觉得找到了人生价值。
“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读书人卖字画,等于经商。经商可耻,好在可以置换概念,他人付钱,不是买字画,是买你的洗笔水,称为润笔、润格、润资。面子保住了,挣不到什么钱,能要出高价的书法家、画家毕竟一代人里没几位。
大部分卖字,是给官府、行会抄公文告示,或帮私人写信,将将养家糊口。上世纪二十年代,增加了写武侠小说,挣大钱的只有出名的六七位,大部分得钱少,或被出版社报社赖账,挣得多,拿不到。
读书,逼得人离开土地、脱离家族利益,服务于社会。书生以授课、卖字、中医求得廉价温饱后,开始做公益的一生。邻里纠纷,必找你当证人、担保人、调解人,民众向官府抗议,也必找你当出头鸟,由你出面交涉。
明清制度,只要有最低档次的科举功名(考试过关),进衙门便不下跪了,官员对你行读书人之间的礼节,谈事给方便,差吏、衙役不能向你收好处费,所以民众为省钱,是事事都要你代为出面。
虽然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民谚,但接洽当地驻军、过路逃兵、土匪,民众还是要你去。因为军匪对读书人客气。
梅兰芳的编剧齐如山,遇上一九一二年京津兵变,非要上街见证历史,家人拦阻,他自信凭自己读书人的样子,不会出事。果然暴乱士兵看见他,像没看见,只有一个士兵上前,口称先生,请他掌眼,看刚抢的东西值不值钱。
齐如山赞叹国人天性实在淳良,施暴时刻都这么讲礼貌。那只是对他,士兵们对商人可都是下狠手,殴打烧房。
读书人得各阶层尊重,不是因为读书多,是因为一代代读书人无偿为大众做公益,军人土匪的祖辈必受过恩惠,所以客气。
齐如山占的是这便宜。
躲不开的公益,都因为你读了“四书五经”。
放弃建功立业之心,才会踏实做公益。《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朱熹解释为,忠心古代文化,只是传承,不做添加、再创造的事。也有玩笑说法,是只讲课,不写书,书由弟子写。
可能“不作”指的不是不作文,是不做官。《论语·阳货篇》,对于当官,孔子能躲就躲。鲁国的主政者阳货批评孔子不仁不智,个人才华留着自己玩,明明有治国的办法,却不说出来,任凭时机错过,国家混乱。
孔子大窘,答应做官。答应得好,阳货主政期间,他还是没做。
孔子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杜甫简化成“富贵于我如浮云”,富贵指当官。春秋时代,官与富是一体的,当官便有俸禄,比挣什么钱都快。
孔子对挣钱没耐心。《论语·述而篇》,“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如果不费事就能成富豪,让我赶马车,我也愿干,不怕丢面子,只怕费事。如果不行,我就还是干我喜欢的吧。
他的时代,国君普遍被卿架空。孔子周游列国,基本模式是,每到一国,均号称是来帮助国君打压卿的。国君对他,只有给钱请宴的能力,卿被激怒,将他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