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往事

作者: 陈世旭

江洲往事0

无影无踪

城里来的新职工安顿好快一个月了,有个叫徐晚园的还没有到。原因是他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有些杂七杂八的事要办。

徐晚园生在大户人家,拿出随便一件摆设,都能卖大价钱。市师专的国文系主任是他老子的至交,看了他写的诗,真心说,放进唐诗,几可乱真。他听罢拿回诗稿,丢进火盆烧了。国文系主任不解,他说,如果跟别人一样,留着还有什么用?

多年后,富贵人家都已败落,“书香门第”不是什么好词。热血青年都争先恐后背叛家庭,再不会张扬曾经的风雅。

徐晚园是另类。

高三那年,学校师生大炼钢铁,徐晚园背着一堆书去了城外的秀峰,学《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一个人住在废弃的庙里。饿了吃带来的糕饼,渴了喝山上的泉水。当地人笑,这个憨包后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不在城里享福,跑到荒山野岭受苦。

徐晚园其实一点也不苦。上初三的表妹卢春雨和同班同学孙媛几天后会到秀峰陪他。孙媛是卢春雨的小姐妹,卢春雨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即便是夏天,山上夜晚还是寒气重。三个人挤在一床毯子下面,背诵爱情小说。半夜巡山的护林员听见动静,报了案。

徐晚园被判刑劳改。

七嘴八舌里的徐晚园各种各样,相互对立:书呆子,二流子;风度翩翩,假模式儿;正人君子,花心萝卜;男人牙痒,女人心痒……

听的人不管男女,都很神往。

食堂就在坝脚下。那天下了早工,许多人蹲在食堂外面喝粥,徐晚园突然就出现了:煞白的脸,鬓角和腮边刮得铁青,浓眉,眼睛黑亮。米色的长风衣迎风敞开,老牛皮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前些日子,省里一个歌舞团来江洲慰问演出,走在坝上的一长溜男男女女就是这个派头。

说他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打死也没人相信。

徐晚园是一早从城里坐班船来的。头天已经有人通知了场部,场部通知了三队。宿舍里给徐晚园留了一张床,他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反身去找队长:“我想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队长朱癞痢一听就毛了:“你还讲特殊?劳改有功了?”

“就因为劳改过,一个人住比较好。”

“说的也是。你是流氓犯,莫带坏了别人。要不,去牛栏?”

朱癞痢是拿话堵徐晚园的,没想到他说:“可以的。”

叫 “牛栏”,其实分三截:一截是牛栏,中间堆草料,另一截是个杂物间,放铡草刀、牛轭头之类。好像是等着徐晚园似的,靠墙码着一堆砌牛栏没有用完的土坯,门板的铰链早朽烂了,倒在地上。

朱癞痢准了徐晚园一天假,让他自己弄房子。

造新职工宿舍留下的石灰池还在,把里面的灰浆稀释,粉白了墙壁。长满青苔的地上,铺一层石灰渣。土坯墙上等距离钉一排木楔,挂起牛轭头。墙脚,用土坯码了一个地台,端端正正地放上铡草刀,像是办农具展。剩下的土坯,码了床脚、书案、盥洗台。门板在水塘里擦洗出了木纹,做了床板。用喂牛的干草扎了门,不用可以卷起。先前丢在屋角的一盏桅灯里外擦得透明,悬在屋子中间。屋角的盥洗台上,竹签悬挂的毛巾下面,脸盆、牙刷、漱口缸、肥皂盒,依次排列。肥皂盒子打开,肥皂的气味暗中发散。

那段时间,场部下来蹲点的黄场长让陈志跟条子画整个一分场屋场的宣传画,写大标语。两个路过三队牛栏,在徐晚园的门帘外站住,犹豫再三,忍不住掀起了草门。

“喔操,这是美学!”条子是画画的,一身油彩邋里邋遢。

陈志也眼一亮:“没有他,你会觉得身边的所有都本该是那种样子。他一来,你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头了。”

徐晚园第一天下棉花地,白衬衫,蓝裤子,回力鞋。站在地头的朱癞痢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从头到脚搞得光滑了,是来下地还是来相亲啊?”

徐晚园不回答,紧了紧颈上的白毛巾。

“看你这个先生样,去仓库,跟老巴嫂做一堆吧。”

几个上年纪的女劳力坐在生产队仓库门口搓草索,预备秋后捆棉花槁子。

见到徐晚园,一个口快的老巴嫂说:“你还会搓草索?一边坐着,就搓你裆里那根索吧。”

“只怕他裆里跟你一样呢。”其他几个老巴嫂跟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唧唧咯咯”地浪笑起来。

徐晚园脸上出现很难得的微笑,提过一大捆干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起腿,坐下来。不大一会儿,他身边的草索就摞成了一堆,根根匀称结实得像老巴嫂纳鞋底的麻绳。

几个老巴嫂看怪物似的看着徐晚园,不住地啧啧称奇:“朱癞痢小看你了!”

转天,朱癞痢通知徐晚园,跟男劳力一块下棉花地。

上午的农活是铲沟。刚过去的汛期,劳力都在坝上,棉花地的垄沟都长满了草。

“按件计工,铲一条算一条。”朱癞痢交代。

徐晚园抓着铁锹,跟在别人后面,走到一条沟头,弯下腰。

中午,朱癞痢吹了收工哨子,一条沟一条沟查质量,查到徐晚园那条,问:“这是你铲的?”

“是。”别人都大汗淋漓,徐晚园只是解开了颈上的白毛巾。

“这一条,还有这一条,也是?”

“是。”

“过来过来,都过来!”朱癞痢大声吆喝走出棉花地的人,“都来看看!”

大家以为朱癞痢喊他们来看洋相,城里人下来的这个把月他们尽看这种洋相了。但这回,一个个眼睛直了,一上午,队上最强的劳力最多铲了两条垄沟,徐晚园一个人铲了四条。一条一条的垄沟,不止草铲得光打卵子净,沟沿缺了的补平,松了的拍实,低了的垫高,高了的削平,条条都有棱有角,横平竖直,跟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真是你铲的?”朱癞痢疑疑惑惑。

徐晚园把铁锹扛到肩上,往回走。

朱癞痢的大开眼界只是刚刚开始。

按场部规定,城里下来的新职工,男劳力日工分跟老职工女劳力的平均分持平,这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基本收入。遇到计件的农活,他们达不到计件标准,也以这个日工分保底。但这个优惠政策对徐晚园很不公平——不计件的农活他就只能拿女劳力的平均工分。

好在洲上地多人少,农活总是忙不过来,总要计件,大家总要拼命。这就让徐晚园得了实惠。他几乎熟练所有的农活,锄草、拔棉槁、捆棉槁,他一个顶三个,而且质量绝对没的挑剔。只要是按件计工,他每天可以得到三个最强男劳力的工分。

冬耕。朱癞痢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把着犁尾,口里呵着热气,神气活现地喊:“劳改过的!”

徐晚园就在附近,弯着腰,跟一帮老巴嫂捡地上的残棉。听到朱癞痢喊,直起腰。

“要不要尝下味道?”朱癞痢显摆,能使牛出沟的都是队上工分最高的劳力。

徐晚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走过去,从朱癞痢手上接过牛绳和犁尾。

拔光了棉槁的棉花地落满了霜,白茫茫一片。江洲的屋场挨着堤坝,十几万亩棉花地一坦平阳,成排的杨树标识出纵横的机耕道。

天高地阔,徐晚园轻轻地吁了口气,一抖牛绳。

一条沟,从头到尾差不多两里地。徐晚园稳稳当当地扶着犁尾,稳稳当当地踩着新翻出的泥土,不时轻轻地吁一声,抖一下牛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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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戴未央

朱癞痢一直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出手挽救。之前有一回,队上最老的把式出沟,也许早饭多喝了几口烧酒,不住口地吆三喝四,把牛搞火了,拖了犁满地疯跑,差点出人命。

徐晚园和他手下的牛和犁,不急不慢,优哉游哉,终于到了一条沟的尽头。回身看那条新出的沟,跟尺画的一样。莫说三队,就是全江洲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行家里手。

“喔操,出鬼了!”朱癞痢一向没有服过人,更不可能服一个城里人,这回服了。

徐晚园早上、中午收工回来,脱下上工穿的衣服,洗手洗脸,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去食堂打饭,打了饭就回自己的杂物间,吃过饭接着上工。晚上收工,先去江湾游几个来回,再去食堂把饭端进杂物间,放下草门,就不再出来。

那扇草门很神秘,没有锁,也没有人随便进。徐晚园好像还在劳改,整天跟个影子一样不声不响,不打搅任何人,你想开口没有话头,想走近没有理由。

有一次给黄场长叫住:“徐晚园你为什么老躲着大家?我给你讲两条:一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二条,犯了错误改了就好。”

徐晚园全身挺直,双脚并拢,头微微低着,洗耳恭听。

黄场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徐晚园的毕恭毕敬给了他极大的自豪感。他因此对徐晚园有了几分怜悯,怜悯他的胆小,劳改那几年给管教吓怕了。

上级来了文件,抓阶级教育。其中有一条,对剥削阶级子女要给出路,确实表现好的树立典型,体现政策。场部开会研究,徐晚园因为表现特别惹眼成为第一人选。

下早工的时候,朱癞痢跟徐晚园说:“上午你莫出工,就在屋里等着,场部有人找你说话。”

徐晚园没有想到,跟黄场长一起来的是孙媛。

“徐晚园,还记得我么?”孙媛大大咧咧地喊,又转脸对黄场长说,“我们同过学。”

“我知道。”黄场长点头。

徐晚园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孙媛并不尴尬:“上午的安排是这样的,让你谈谈来江洲重新做人这一段的感受。已经跟你们朱队长讲好了,工分照记。”

孙媛是总场政工组干部,徐晚园来江洲后在远处看到过她。早已是路人。不料她居然找上门来了。五六年前秀峰的那个夜晚,好像从不存在。

学校大炼钢铁前的寒假,一帮同学蹬自行车来过秀峰,在观音桥合影,徐晚园指着远处绝壁飞流直下的瀑布,说一千年前李白就想过在这里修道成仙,说不定哪天他也会来。当时紧挨在他身边的是孙媛和卢春雨。

不去大炼钢铁跑到秀峰破庙读书的第二天傍晚,两个女孩破门而入。

孙媛哇哇乱叫:“我猜你就是来了这里。今天再见不到你,卢春雨就疯了!”

“你胡说!”卢春雨脸羞得通红。

徐晚园说:“我在这里好好的,你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你们就坐班车回去。”

孙媛说:“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陪你读一晚上小说,爱情的。”

黑暗中卢春雨轻轻捏了捏徐晚园的手心。她想留下。

起先是两个女孩躺在铺上,盖着徐晚园带来的线毯,他坐在亮着微弱油灯的香案下,双手抱着膝盖,轻轻背诵:“在说话的时候,我欣赏着她的黑眼睛,是多么惬意呀!那动人的双唇和鲜艳快活的面颊是怎样吸引我整个的灵魂啊!我完全沉浸在她的言谈所蕴含的崇高精神之中了。我有多次竟没有听见她倾吐心声的话语!”

卢春雨跟着呢喃:“这一切你是想象得到的,因为你了解我。简短地说,当马车停在会场门前,我走下车时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我完全迷失在暮色苍茫的世界里了,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对着我们演奏的音乐都没有听见。”

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孙媛突然提议道:“徐晚园你也到铺上来。要不太别扭了。怕什么,又没人看见,就是看见也无所谓,我们又没干坏事。”

“对。”卢春雨往里让了让,拍拍铺沿。

徐晚园刚躺下,孙媛又喊:“不行,不公平。徐晚园应该在中间。”

卢春雨坐起,让徐晚园挪到中间。他立刻就感到了孙媛发烫的大腿。

让无可让。徐晚园只有接着背诵:“凡是使人幸福的事,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难道必定如此吗?”

卢春雨念道:“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只有我的心才是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凡是我知道的,人人都能知道——只有我的心,为我独有。”

山野寂静的夜晚,几颗年轻的心怦然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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