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棱镜里的夏天

作者: 二湘

双棱镜里的夏天0

我在云端俯瞰大西雅图地区。暗青色的城,黑蓝色的湖。那是华盛顿湖吧,海一般辽远宽阔,荡气抒怀。湖的西岸是西雅图,东岸是贝尔维尤,两个城市如两个平行世界,双子星一样在湖的两岸遥遥相对。几座长长的大桥把它们连成一体。水绕着城,城依着水,水和城交错融汇,一直延展到天边。

我走出安检口,晚风翦翦而来,若远若近的天际是层层相叠的晚霞,一层暗红,一层鹅黄,一层淡绿,一层深紫,有些像菲涅耳双棱镜实验形成的干涉条纹。西雅图的夏夜是温凉的。机场等候区都是一个个低头看着手机的旅人。我叫的Uber很快到了,是辆本田雅阁。车子很快上了高速,司机是个白人老头,并不太言语。这样最好。我给小米打了个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几句,约好明天晚上见面。放下手机,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本田雅阁在车流和灯影里穿梭,我突然就很迷惑,这是哪一座城市?北京、硅谷,还是西雅图?一样的灯火辉煌,一样的川流不息,我生出了一种人世苍茫之感,唯一确定的是这不是家乡的小城。我想起了故乡燠热的夏天。恍惚之间,许多夏天萤火虫一般簌簌扑面而来又匆匆飞逝而去,我在心底暗自叹息,那些回不去也抓不住的夏天啊。

好多年前的夏天,在南方,故乡的小城,我第一次见到小米。那天日头是明晃晃的,我站在顶楼的阳台上往下看,她刚好抬起头,我便看到一张圆圆的脸。她低了头,在白花花的阳光地里一路走来。她穿着荷叶边的青绿色连衣裙,像水波斑斓里的一片荷叶。我看着那团碧绿在光影斑驳里闪进了我们这个单元。我侧耳倾听,一层一层,我听到她居然爬到了顶楼。我透过门缝看着那团绿进了她家的门——我家的对门。

我转回身,对母亲说,对面的邻居搬进来了。

噢,母亲应了一声,那天她做了红豆粥,去,端一碗给新邻居。

我小心翼翼地端了红豆粥,轻轻地敲门。

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她戴着眼镜,很厚的镜片,眼睛很大,可是有一点点凸。谢谢你啊,她笑着说,知书达礼的样子。穿绿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背后探出头。于是我看到了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她的眼睛可真大,而且也不凸。她看起来真像个幸福的公主。

我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我于是知道她叫小米,和我同年,比我小几个月。

我以为我们会是同学。然而却不是。

我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家园小学,是一所二流小学。小米上的是小城里最好的小学,阳光小学,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

我每天走路去上学,有时路上会看到小米坐在她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后面。她跟我打招呼,欣云!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上的小学。那个小学的校长眼睛是斜的,她看着我的时候我以为她在看天。你们这些复员军人的孩子,读书都不行。她说。我也看着天,心里气呼呼的,但是只能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学校周围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和一座座老式的民宅,漆黑的屋檐,墙沿是一道道深色的青苔,层层叠叠,踏踏实实地记录着时光的纹路。巷口有卖麦芽糖的糖画摊子,还有一个个透明坛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酸萝卜片,五分钱能买一堆——那大概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

我每天放了学就是疯玩,满山遍野地跑。后山那时还没建房子,山上有很多桃树,到了春天,桃花灿烂,还有各式各样的野果子,枇杷、桑葚、茶泡、野山莓。刺梨熟了是朱红色的,上面全是刺,去了刺,吃起来清甜。野葱是细小的一丛丛,拿回家炒鸡蛋特别香。小米不出来玩,她母亲每天督促她在家里做作业。我在家里隔着墙都能听到她母亲大着嗓子要她做这做那。

我有一次经过阳光小学,在小城里最繁华的路段,市委大院的对面。教学楼是六层的高楼,外面的蓝色玻璃亮闪闪的,不像我上的小学,原是一个破庙,后来在旁边加了一排简易的平房。我想象着小米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眼睛不斜的老师讲课,心里泛起酸萝卜片一样的酸意。

第二年,我妹妹和小米的弟弟也都上小学了,也都去了他们各自的姐姐去的学校。

我心里的酸意更浓,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阳光小学?

母亲叹气,你以为谁都能进阳光小学?那要靠关系的。

我愣住了,不再作声,我知道小米的父亲是单位的副局长,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科长。

你加油考个好中学吧。母亲说。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攒足了劲。我要和小米上一样好的中学,我跟自己说。

我知道小米成绩很好,我的成绩也不错,可是我上的是二流小学,我于是加倍地努力念书。我也不往后山上疯跑了,尽管我很想念刺梨的香脆和野山莓的清甜。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看书,我知道自己并无别的路子。那些让我们酸涩的东西也让我们洞见了光亮。酸涩里浸润着一粒种子,这样的种子在有酸度的培养基里生根,发芽,倔强地探出头,在那束微光的拨动和照耀下,一路流转,生长,填灌。要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样的酸涩在孕育的同时也在腐蚀着同一粒种子。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我在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终于,那粒种子在无尽之夏聒噪的蝉声里收获了第一个成长季节的饱满。我考上了市二中,这个小城两所重点中学中的一所。小米没有任何悬念地考进了市一中。那是两所紧挨着的学校,邻居,就像我和小米的家。

初中三年,我们平日在各自的学校里上学,并无太多交集。然而早上我们有时候会坐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站下车,亦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我们会一路说着话并肩地前行,到了二中门口,我们挥手作别,小米继续前行。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庆幸我们没有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上天大概觉得我们已经住得够近了,如果还在同一所学校,日日相见,大概是有些多了,多到我们会支起自己的盔甲。这样还好,我们都有喘息的机会。

到了暑假,我们会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们去附近的一家子弟学校打乒乓球。水泥台子一溜排开,每个台子四周都围了好多孩子,他们的眼睛盯着那颗小球,那么专注,就像今天的孩子盯着手机。我的拍子是普通的单胶球拍,小米用的是红双喜的拍子,有两层胶。但是小米不如我灵活。我上蹿下跳,喜欢逗着打,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小米打不过我,三局下来,她都输了。我心里是得意的。她放下拍子,手按在台子上,看着我不作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天我们一大帮孩子又约了去打乒乓球,半路上看到有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车后面驼了一袋黄豆,袋子破了口,黄豆一路撒。我们几个就捡了,乒乓球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我家把豆子炒熟了,加点盐,可真香。大家一抢而光。

小米说,你妈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诧异地问。

这么多孩子来你家。她说。

我想起自己是不大去她家的。她的母亲章阿姨似乎是不大欢迎别人的。那时候总有人来我们这里讨饭,据说是他们的家乡发了大水。有一次有个男人来我家讨饭,母亲给了他一些米。那人转身去敲对面的门。母亲努努嘴,轻声说,章阿姨是不会给的。我透过门缝看,果然章阿姨开了门看到是讨饭的,立刻就关了门。我转过身去,暗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一个人可以同时那么知书达礼又那么吝啬苛刻。然而我又有些不屑母亲的行为,她这么做是证明自己更高尚吗?

那时的暑假怎么那么悠长呢?我们也不需要补课,就是很少的暑假作业,也都很快做完了。我那时有个同学,父亲是摆书摊的,我喜欢看书,总是去他的摊子上坐好久。他有时候也让我多看几本。有一天,我从书摊回来,突发奇想,对小米说,我们去摆书摊吧,把我们两家的书凑在一起,出租!小米连说好主意。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你要在自己的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到时候好认。我看了母亲一眼,我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有时候会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我们两家的书和杂志凑在一起不老少了。我们找了张塑料布,在大院外面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铺开,把书和杂志一本本摆好。多年以后,我总会记起那一幕,两个小姑娘一人一条小马凳,比邻而坐,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阳光透过梧桐叶子洒下丝丝缕缕的光羽,照着她们充满希冀的脸。然而那些人都是行色匆匆——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过客。偶尔会有人边走边瞅上书摊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只是往前赶。我和小米都好失望。好在旁边有个理发店,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显然手艺不精,生意也是不大好,总来我们这里租书看。他租得最多的就是《知音》《故事会》这样的杂志,也总是看得很快。他给钱的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然而他很快也把我们的书看得差不多了,除了他,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客人。这样子没多久,我们就没干劲了,书摊就散伙了。

双棱镜里的夏天0
插图/戴未央

那天我去小米家准备把书拿回来。我敲门,听到一个羸弱的声音说,进来。门没有锁,我进了门,没有看到小米,也没有看到章阿姨,只看到小米的奶奶。屋子里很安静,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天色将黑未黑,光影晦暗倦怠,她坐在客厅沙发靠墙的一角,靠着沙发,暗黄瘦削的脸上有深深浅浅的褶痕,看起来如一朵正在枯萎的菊花。

我看到沙发一角那个纸箱子,说,我的书在里面呢,我可以去找出来吗?

她并不作声,只是点了点下颌。我便弯下腰去找书。

这是我的书,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我拿回家了。我指着书上的名字给她看。她也不看,只是微笑点头示意。

那我走了啊。我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回转头,看着她,她的嘴是紧闭的。我疑心那话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然而这屋子里并没有别的人。她还是那样靠在沙发上,神色自若。我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了小米的家,奇怪的是那句话留住了,从此再也拂之不去。在以后我和小米分分合合,交错遗落的岁月里,那句话总是会从时光深处浮出来,让我心安,又让我心慌。

那之后不久她奶奶就去世了,章阿姨哭得很伤心,厚眼镜后面的眼睛都是红的,也更凸了。我听说,小米的父亲母亲其实是表兄妹,小米的奶奶就是章阿姨的亲姨,怪不得她这样伤心。我记得小米奶奶的样子,坐在暗处,不作声,脸上带着笑。

初三的时候母亲让我去考中专。你到时候真想念大学了还可以再念嘛,带工资念大学,就像小米的爸爸。我母亲说。小米的父亲去省城的大学念成人大学,他是个很努力的人,原来也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复员军人,但是他能吃苦。他放暑假回到小城的时候,我父亲几个人去看他。他说学得很费劲,但是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

我中学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要去考中专,她们的成绩也都很好,都是班上前十名。我去问小米,你考中专吗?

为什么要考中专?我要考大学的。我妈妈说要我跨长江、过黄河。她笑了起来,圆圆的脸像朵向日葵。我仰望着向日葵,觉得章阿姨的眼镜不是白戴的。我的母亲人很好,可是见识和志向比起章阿姨差得太远,一个人戴了眼镜真的是不一样了。

我跟母亲说,我要念高中,不然到时候小米念了大学,我没有,我会很难受的。

好吧。我的母亲不再坚持,你不要和她比,人比人,气死人的。我想母亲大约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那颗酸涩的种子已然在我心里扎了根,四处膨胀。小米是向日葵,是我仰望的方向,是棱镜里反射出的微光,光影斑驳,挤进我少年的心,从此影随光动。那些更迭的光影,交错盘杂,飞旋掠动,在变幻莫测的时间的河岸上追随着我们,不停歇。

我们依然是在各自的学校上着高中。小米继续做她的好学生,章阿姨是很愿意和我的母亲说起小米的事情的,小米评上了市三好学生,小米又拿了年级第一名。章阿姨是很以她为豪的。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母亲说,看起来小米真的要跨长江、过黄河了,你不要和她比,你能考上南昌的大学我就很高兴了。我气鼓鼓地抬起头看着母亲,不要比你就不要说啊。母亲忙不迭地说,哎呀,我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重重地甩下碗筷,看着窗外浑浊翻涌的赣江水和江岸一排排灰旧的楼群。它们影影绰绰,湮没在这座小城黯淡的灯火里。我要离开这个城市,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个刚从师大毕业的年轻人,很有干劲,他发誓要去每个同学家家访一次。他到了我家才发现我的对门邻居章阿姨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跟章阿姨说起我学习也很好,章阿姨很吃惊地看着我,她知道我学习不错,但是她从来不觉得我能跟小米抗衡。其实那时的我的确不能,我在班上能排到前五名,年级只能勉强挤进前二十名。照这个水平,考到京城是不大可能的。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班主任把我拔高了。她有潜力的,班主任说。母亲低着头说,哎呀,她比小米差远了。噢,章阿姨又看了我一眼,厚厚的镜片后面闪了几闪。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章阿姨,心里有些发虚,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楚,我想,我得努力,我得配得上班主任的话,我得让我的母亲抬起头说话。那一个学期,我头一回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年级也挤进了前十名。班主任很高兴,瞧,我没说错,你有潜力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力量源自那厚厚的镜片折射出来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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