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而不寂 默而有声
作者: 赵荔红“我很早就下定决心坚持不改,因为只要你坚持一种意念,就会有追随者,即使发行商也一样。”说这句话的是法国导演侯麦。他一辈子,都在拍“同一部电影”,同样的题材、手法、意念。从不厌倦。无视批评者。“是否因夜莺总唱一首歌,才这么受人赞美?”布列松如是说。同样“偏执”的,还有小津安二郎,总在拍同一种电影,从不尝试改变风格,他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小津安二郎《我的毛病》)
从《晚春》开始,“小津式的”电影风格开始形成、奠定。这种“小津式的”电影风格,在拍摄手法上大致归结为:少用特写,小津更愿意交错使用远景、中景、近景镜头,通过营造氛围,来传达人物情感;不用淡入淡出,理由是,如果机器设备不好,这种手法容易抖动,小津极端追求画面的简洁清晰、干净洗练;不喜用蒙太奇,蒙太奇有导演强烈的主观意图,小津更注重影像的真实性,让电影语言自然而然地展开,人物情感水到渠成;并置而非交叉视线,小津认为,只要将人物放置在同一个场景中,观众会加入到对影像的理解、意会与共鸣,所以,并置也好,视线交叉也好,观众自然而然会认为他们是在对话,而非自言自语或旁白;固定机位,少用移动镜头,这使小津电影好似连缀成卷的浮世绘或中国册页;低机位低角度仰拍,画面由下往上构图,小津自己说,这是为了忽略满地难看的电线,保持画面的极端干净,仰拍还有一种戏剧舞台效果,观众与导演一起,趴在榻榻米边缘,向内观看榻榻米上人物的悲欢喜乐,好似从“第四面墙”观看戏剧舞台上的表演。
“小津式的”拍摄手法,是与日本审美、影片内容、电影观念融为一体的,换一个导演依样画瓢,可能弄巧成拙。其实,小津电影的全部,音乐、色彩、布景、剪辑、格调、情绪、叙述、主题思想、剧本写作、演员挑选等等,无不体现出他的个人风格。小津的影像,静而不寂,默而有声,如平宁湖下的暗流,肃立高树颤动的叶片;影像间的留白,生出余韵,如涟漪一圈圈向外不停歇地荡漾;又于明朗的色调中呈现离散、死亡、生命的不可知。
一、流动
由于固定机位拍摄,小津电影不像西式小说,有立体结构,倒像是中国的章回体,独立成章,又可连缀成卷。单个影像,有自足性,影像之间又相互联系。那么,是什么让散落的册页流动成长篇卷轴?是影像间的诗性连接?是时间的线性流变?是人物命运的发展?抑或是故事情节的内在推动?
小津常以空镜头上承下转,完成场景切换。空镜头,还有其他功能。
开场空镜头,多交待剧情发生的背景或地点。《东京物语》开始有两组空镜头:第一组在尾道海边,轮船马达声中,孩子们行过街道,鳞次栉比的屋宇,波光粼粼的海面,一艘轮船缓缓驰向远方,正此时,一列火车汽笛长鸣,切开城市腹部,向远方奔去,中景是山岗上一幢掩映于松柏间的传统民居,依山傍海,正是父母亲的居所,这一组空镜头后,是父母收拾行李准备去东京;切换场景,第二组空镜头是东京:灰蒙蒙天空下的东京江东区,巨大烟囱喷吐着黑烟,沿着荒川河堤修建的电车车站,纵横交错的轨道与电线,电线杠上挂着“内科小儿科平山医院”招牌,河堤下飘晒着几杆衣裳,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影。这两组空镜头,将诗性安宁的尾道,与破败疲敝的东京作对比,为兴冲冲前来东京看望孩子、终究彷徨失望回到尾道的父母,设定了情节背景。
通过空镜头,完成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流逝。《秋日和》开始有三组空镜头:第一组是寺庙外,铁塔的近、中景,寺庙台阶上坐着老人孩子;音乐响起,参加追思会的秋子母女及朋友们在寺庙茶室休憩,钟声响,追思会开始;第二组空镜头是寺庙茶室,茶室内的全景,茶室的不同角度,吊灯、白水壶、杯碗错落有致,诵经声中,切到寺庙走廊,草绿席垫,静静垂挂的竹帘,木格格门窗透漏着喑哑光线,潋滟水光反射在玻璃门上;切换场景,第三组空镜头:夜色中的大桥,桥下隐约驰过的火车如长虫般缓缓蠕动,近景饭店走廊顶头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座大桥),水光潋滟打在墙上,饭店走廊中景,侍女穿行,笑声从包房传出……三组空镜头,交待两处地点,寺庙与饭店,波光晃动,说明两处场景都在河畔,从午后追思会,到夜晚朋友聚饮,时间已然流逝。小津不惜笔墨调动空镜头,完成场景的转移与时间的流逝,酝酿氛围与情绪,蘸足了墨水,接下来,人情事态的抒写,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
空镜头有时又能使时间停滞、延宕。《晚春》开场,先是点明故事发生地的一组空镜头(北镰仓火车站,月台、栅栏、信号灯;钟声,车站内的设置;更近的画面);然后是俯拍的寺庙屋宇;又一组空镜头(寺庙茶室,庙宇柱下的石头,花草轻轻摇曳在阳光中,鸟鸣声,阳光照耀的亭子);音乐始终贯穿,再次回到茶室,茶道仪式开始;又是两个空镜头,颤动摇曳的花草,山上的树木。反反复复使用空镜头,形成时间的延宕、人物出场的迟滞,让观众尤其渴望、关注纪子的出场。人物出场,情节展开,时间线性流淌,不断切换空镜头,打断叙述,阻滞时间的运动,就好像人在滔滔不绝说话时,一个咳嗽,一个笑声,一个眼神,稍稍阻滞一下,让思维有了短暂停顿,多了点反思意味。
通过空镜头完成场景之间的切换,将一个个独立影像串联起来。但小津的空镜头,空而不寂,静而不止。其中,有什么在悄悄流动——
有时是水光。《秋日和》中,寺庙茶室,大桥桥身,饭店走廊,家里的过道、楼梯、移门,都有水光闪动。潋滟水光,似语还休,静而不寂,传达某种不确定情绪,对人与事无言的评说。小津出生的江东区,是东京郊区,沟网河渠密布,有隅田川流经、注入东京湾。横跨在隅田川上有永代桥、青州桥等,阳光灿烂的日子,水光反射在桥洞、桥墩上,沿河的房子,水光映照在墙壁、屋顶、楼梯、移门上,熠熠生辉,流转着生机。这种场景,给小津很深的记忆,水光闪动,成为小津电影不可或缺的元素。
有时是通透的光线。《晚春》中,阳光倾斜,在移门、窗户几经折叠,投入室内,由于是黑白片,光线显得特别透明,与格子窗、白色窗纱、窗前的花草,以及门窗外被光线雕刻的颤动的竹枝影子,形成一种空而不寂、不动如流的感觉。在貌似静默的空镜头中,微妙难言的情绪,悄悄传达。
有时是色彩。《彼岸花》中,一把红色水壶,让素朴的房间流动起来、温暖起来;《秋刀鱼之味》中,木色玄关、二楼走道,都有一把藤靠椅,绿色椅垫是点睛之笔。《小早川家之秋》,居室走道上方悬着一盏蓝灯,光线柔和,一家子围坐谈笑,紧接着,父亲突发心机梗塞,空荡荡的起居室,蓝灯光芒是清冷的。《浮草》是将黑白片《浮草物语》重拍为彩色,小津充分发挥他的色彩语言,歌舞伎和服、舞台布景、店面招幌、剧团旗帜,设色鲜亮,明艳不俗,白色雨帘中,一把红伞,小津真是偏好红色。
有时是流动、行走的人。摄影机安放在居室过道、酒店走廊、公司走道尽头、巷子深处,向外拍摄。主妇在过道走来走去做家务;侍者、佣工在酒店走廊穿来穿去;职员或访客穿过公司走道,拐弯、敲门进某个办公室;巷子两边的酒吧,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早安》中,摄影机放在两排屋舍之间,沉静的空镜头,可以窥见高于屋舍的大坝上,孩子、大人行过大坝,出画,再入画时出现在排屋之间的过道,一上一下两道平行线,人在镜头里进进出出,呈现出静谧的流动感。《秋刀鱼之味》中,空镜头是一幢居民楼房,家家户户的阳台上,主妇们忙着拍打被子、晾晒衣裳,五颜六色的被子衣裳,富有生气;夜晚降临,黑暗大楼里每个发亮的窗口,人影绰绰,充满动感。还是空镜头,此时,流动的人成为了背景,似乎是一棵大树上颤动的万千叶片。
有时是声音。声音,在空镜头中,产生微妙的流动作用。轮船的马达声,火车远逝的汽笛声,站台钟声,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寺庙里的钟声、木鱼声、诵经声,阳光下或细微或清脆的鸟鸣声,公司里蚕吃桑叶一般的打字声。在所有的声音中,最动人的是人的声音。《秋日和》中,场景从寺庙转到饭店,饭店走廊的空镜头时,一阵笑声之后,人才出场。
有时是音乐或歌唱。固定机位拍摄方法,让小津的有声电影带有默片的味道,对白也似乎可有可无,不过是些“今天天气真好啊”“你好”之类的“废话”,对剧情并不产生多大影响。他更注重酝酿氛围与情绪,让影像流动起来的,是上述的光、色、声等等。还有音乐。音乐在转换场景、渲染氛围、引领情绪、表达时空转移时,至关重要。小津每部电影,一般会有一首主导音乐,中间还会穿插歌唱。《彼岸花》中吟唱的古诗;《秋刀鱼之味》中的海军军歌;《长屋绅士录》中笠智众一段又一段唱着歌谣;《晚春》中能乐的表演与吟唱;《早春》中,每个场景的切换,都是通过不同的歌声来完成;《东京物语》中小学生的歌唱,与妻子刚刚离世的孤单老人,形成对比;《秋日和》中,绫子出嫁前与母亲最后一次旅行,窗外女学生的歌声有时间流逝的怅惘与悲伤;《麦秋》结尾,女儿远嫁秋田,老夫妇前往乡下,一队送亲队伍穿过成熟的麦田,歌声缓缓飘来,微风拂过起伏的麦田……
由于采用固定机位拍摄,不独独是空镜头,还有人物活动的镜头,一帧一帧单独看,显得枯燥、静默;仔细品味,静而不寂,默而有声。小津通过诗性的剪辑,将那些独立的“静默”的镜头富有韵律地串联在一起,使之流动起来。佐藤忠男说,小津镜头的韵律或涟漪,不停歇地、富有节奏地荡漾下去,在绵延不绝的跃动中,呈现出动人的、微妙的氛围。借助一帧帧胶片的流动,小津抒写人情世态的悲喜。
二、留白
从一个影像运动到另一个影像,从这个场景切换到下一个,之间会有留白。小津的电影构图,受东方绘画影响,尤其深得“留白”意趣。中国山水画,山水间大片留白,可想象留白处是云气蒸腾、水绕山行,或是轻舟长逝。不必将物事填满纸面,观者参与了创作,这种“再创作”因人的不同想象而呈现出不确定性。小津也擅长留白,让他的电影意味深长、口齿留香,他说:“我想留白会让人回味不已。这种感觉,懂的人应该知道……”(对《麦秋》的点评)
首先是故事情节的省略。小津式的风格是:侧重表达情感之微妙,不喜过分戏剧化;关注场景细节、酝酿氛围,忽略故事情节发展。小津电影的剧情是跳跃着前进,留白的情节,需要观众的想象补充。
《早安》中的两个孩子,小勇与小实,为了父母不买电视机赌气,一直不说话,这个过程酝酿了很久。突然,电视机就买好了,出现在走道上。父母买电视机的情节被省略了。小津的重心是放在战后日本物资短缺、生活困顿上。两个孩子不说话,这不具有情节性的事,在小津这里反而是重要的,他想表达的是,那些貌似无意义的语言,在家庭伦理、人情关系上起着润滑剂的作用。《秋日和》中的社长(佐分利信饰演)一心想给绫子介绍公司里的年轻人,被拒绝,某天在咖啡馆,忽然看见这对年轻人: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好感?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社长被蒙在鼓里,观众自然也不知道,小津一任情节缺省,却转向叙述绫子与母亲的旅游。绫子出嫁,原该是剧情的高潮,小津恰恰又省略掉出嫁的过程,只以一个结婚照场景作代表;场景切换,房间墙上挂着一件脱下的礼服,就表示婚礼结束了。小津的视线是落在母女关系上,女儿出嫁后,母亲的孤单寂寞。《彼岸花》中,一个年轻人跑到父亲公司里,宣布与他女儿恋爱,请求结婚。父亲感到非常突兀,回家问妻子:“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小津无意于再去交待女儿与那青年的恋爱过程,他想要呈现的是,父亲在面临女儿突如其来的自由恋爱后的态度,父女之间从紧张到和解的过程。
《晚春》中有两处情节省略是很典型的留白。第一处是:纪子在银座,遇到父亲的朋友小野寺叔叔,纪子说要去买缝纫衣针,但购买过程全部省略,只以一句对白“在哪儿?走,走”就完成了;一起去美术馆看画展的情节也省略掉,只以一个美术馆外观及展览海报的画面,就交待过去了;切换场景,是纪子与小野寺坐在酒馆聊天,对叔叔再娶,纪子指责他“不干净”,又嘲笑地补了一句:“你肮脏得很呢!”这段暧昧的对话,才是重点,为后面表达纪子与父亲的微妙情感作一个铺垫与反衬。第二处被省略的情节是:父亲的助手服部即将结婚,邀请纪子去听音乐会;切换镜头,是服部坐在音乐厅,边上位置空着;再切换,纪子独自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夜灯下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如果直接交代纪子拒绝服部的邀请,就毫无余味,省略掉情节,用几个画面,呈现出纪子的犹豫,与服部间暧昧的不确定的情感关系——是男女间的吸引与诱惑?抑或是兄妹般的友情?与另一个人结合的可能性,命运的错过,时间的流逝与怅惘,每个个体的孤单感——种种情绪,在几个画面的留白中,任凭观众自己去想象填充。紧接着,是父亲以为纪子与服部两情相悦,纪子与父亲的对话,延续了情感的暧昧性、模糊性、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