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逝的师友们
作者: 鲁光人生有起点,也有终点。起点站,车上挤满了人,但一路都有人下车,到达终点时,已稀稀拉拉。一生交友无数,一路走一路有人离去,一路散失,到了耄耋之年,熟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先后去了天堂。晚走者陷入孤独。寂寞时,思念往日的师友。我有几个不同年代的电话本,大小不一,早期的电话本已翻得破烂。一生结交的师友们的电话,座机、手机号码都在里面。人走了,号码不删。这些号码都已失效,永远打不通。但每一个号码,都会引起我的美好记忆,都藏着人生的交往故事。
片断往事,都是珍贵的、难忘的。先逝的师友,每人都可以写一部书,至少可以写篇长文。我不求全,每人只写一件事,一件永生难忘的事。
曹靖华改书名
一九八二年夏天,应中央电视台邀请,我躲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写电视连续剧《中国姑娘》。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一位老人找我。我好纳闷,急忙下楼,只见曹靖华老先生汗涔涔地站在门外。他家住在工体附近,但也有一二千米距离。他是步行过来的。我急忙上前,请他上楼。他说不上楼了,就几句话。我前几天去看望他时告诉他,我为中国少儿出版社写了本西藏游记《在世界屋脊旅行》。他说:“这两天一直在想,应改个更好的书名,哪怕改成旅行在世界屋脊也行。”我感谢他,但书已印好,只好等再版时改了。他顶着烈日走了。当年他已八十五岁高龄,为改一个书名,竟然这么奔劳操心,让我深深感动。寒冬我去拜访他,他都要送下楼。他住二层,送到门口还要往楼下送。我把他推进门,不让他下楼。当我走出单元门,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他还站在寒风中,挥手送别。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就是老一辈中国文人的修养和风骨。
我头一回看到他,是“文革”时去北京大学看大字报。他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反动学术权威曹靖华”的纸牌。后来他去广东从化休养时,我和画家詹忠效去看望他,向他求了一幅字。他回京后,将字给了我。字是写在硬纸上的,不好装裱。他又用宣纸写了一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说:“你们比我聪明,从前我去鲁迅家住过,他又爱写字,我却没有求他留个墨宝,终生遗憾。”
曹靖华是鲁迅先生的挚友。鲁迅一生只写过两篇碑文,其中一篇就是为曹靖华父亲写的。他给曹靖华写的信有一百二十多封,收入《鲁迅全集·书信卷》的就有八十四件。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鲁迅逝世前三天还写了《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逝世前两天十月十七日,写了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他的。曹靖华是收到鲁迅信件最多的人。我说:“您不会遗憾。您是留下鲁迅墨宝最多的人。”他说:“可惜有不少散失了……”
曹靖华与鲁迅的情谊,一是建立在介绍苏俄文学的共同事业上,二是鲁迅赞赏曹靖华刚直不阿的人品。一九五五年,文艺界批胡风,曹靖华一言未发。会后,他对家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央机关的人,参加中国作家协会需两位作家推荐介绍。介绍我入作协的,一位是有文艺界“基辛格”之称的周明,另一位就是曹靖华。这是我此生的荣幸!曹老在介绍人一栏里签上名后,说:“你早该入了。”
郭小川买单
算起来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一九六五年,郭小川来采访中国乒乓球队,写《小将们在挑战》。当时,毛泽东主席对徐寅生在女队的讲话作了批示。郭小川的身份是人民日报特约记者。国家体委和体育报领导派我陪同采访,争取文章写好后,《体育报》和《人民日报》共同发表。
我和郭小川朝夕相处了十来天。每天中午,我俩就去附近的南岗子小餐馆吃饭。那时是先吃后付款。郭小川每次都抢着结账。他说:“我工资比你高,我来买单。”其实,我们可以到运动员食堂吃,但那时的我,公私太分明,宁可到街上吃,也不到运动员食堂沾光。我们边吃边聊,聊得很上心。有一回,聊着聊着就起身走了,回到家才想起没有结账。我赶忙回去结账。在南岗子胡同口,我碰见了郭小川。他也是匆匆回来结账的。我们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郭小川是从延安出来的老干部,在中宣部工作过,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当过领导,为人耿直正派。一位中国作协管后勤的朋友告诉我,小川当作协秘书长时,谁有困难找他,他都答应解决,心特善。最后,他被安排到《人民日报》当特约记者。人生有起伏,但他永远是一位革命斗士。
“文革”中,他对极左的路线很反感。有一回,我们去他的虎坊桥家看望他。屋里墙上贴满了韩美林的动物画,他与身处危难中的韩美林多有交往。
我们从他家一直走到前门,一路上,他尽说对当时文艺政策的不满,“干吗非要什么三突出……”我们在前门的一家大众餐馆用餐。人多,拥挤,不占座就吃不上。我和王鼎华占了两个座位,请郭小川和作家玛拉沁夫先坐。但他不干,非让我们坐下,他和老玛去排队埋单端菜。这是夏日,他们两位大名家端着饭菜,满头大汗。这真正是最后的午餐。此后,直到他去世,再也无缘见他。
吴冠中好讲真话
我与吴先生相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他是首届中国体育美展的评委。开评委会那些天,我每天去他家接他送他。他瘦瘦的个儿,典型江南人。衣着很朴素,讲话好激动,但为人很随和。天天开会,早出晚归,我们很快就熟悉了。他看过我写中国女排的报告文学《中国姑娘》。他说起了鲁迅,很喜欢鲁迅。他学了绘画,但喜欢文学,喜欢写散文。我读过他的一些散文,写得很真情。他有“我负丹青”,又有“丹青负我”之感叹。我们谈文学比谈艺术多。因为我们都住方庄,他住方庄西北角,我住南方庄,与他隔一条三环路。散步、买菜、购物,偶尔碰见。当然,去他家拜访也方便。
他说话很直爽。一九九六年的一天,他状告假画《炮打司令部》的官司打赢了。我见他时,说:“吴先生,你官司打赢了。”他高兴不起来,很恼火,说:“太累人了,耗了我两年时间。以后再不能打官司了。”
交往多了,我不时听到他说一些很尖锐的话,也在报刊上见到对他的批评意见。
有一回,他说,徐悲鸿的教学体制害了中国绘画几代人,有人已写了几千字的批判文章。头一回听到对徐悲鸿的负面意见,有些吃惊。但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有人说,吴先生当年在重庆办画展时,徐冷落过他。他们有过节。有一次,我问过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她说没有这回事。看来是艺术思路不同之故。后来,吴先生不断有尖锐言论问世,如“笔墨等于零”“不下蛋的鸡”“一百个齐白石顶不上一个鲁迅”。这些言论,引发了激烈争论。当代中国敢如此说话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人。吴先生成了一个有争议的艺术家。我跟吴先生有些交流,听他讲述过他这些言论的本意。他说话好过激,好过头。他说,不这么写怎么刺激人,引人关注呢?其实,细读过他的文章,或听他阐述过观点,便会理解他。他一生立足中国画的创新,敢说话、敢实践。他的言论,虽然因各种原因一时无法实行,但不失为真知灼见。
我很赞同邵大箴教授对他的评价:“做人难求全,做艺也是如此。全了,就没有个性,没有特点。吴冠中一生真性情,不说假话,是一位有思想、有创新精神的大艺术家。他的理论和实践对当代中国艺术有重大贡献。”
汪曾祺醉丹青
我与汪曾祺相识是在一九九四年冬天。那年年底在中国美术馆有一个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十作家中,有我和汪曾祺。其他八位是:冯其庸、秦兆阳、李準、管桦、梁斌、阮章竞、张长弓、峻青。开幕之后,主办这个展览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在文采阁举行午宴,我和汪先生同桌而且邻座。他说,他父亲是画家,会刻印章。他不教我,我边看边乱涂乱抹。从小喜欢。但一直没画画。到了晚年,才开画。随意画,随兴画,见什么画什么。画画自怡自悦。有人喜欢就拿走。不过有个条件,拿酒送纸来才画。搭纸搭墨,我不画。正说到兴头上,酒菜上来了。
可能是赶时兴,主人称此宴为“三国宴”。每道菜都有名堂,“空城计”“连环套”“三结义”……我心里想,时髦是时髦,但太牵强附会了。汪曾祺发泄不满了,说:“胡编乱造三国宴,横七竖八女妖精。”同桌的女工作人员,见势不妙,赶紧连连向他敬酒。他高兴了,才改口:“女将出马必有妖法。”他悄声说,“女人喝酒厉害,不能跟她们斗。”
那天,他坐我的车回家。一路聊画。他说画画好玩,画自己见到的感悟到的,早先画得少,到老了画多了,有时喝了点酒兴奋了,一下子就画好几张。他对书画是老来醉。坊间传说,前几年他给全国工人作家写作班讲课,尽讲文人画家的诗画,讲八大山人,讲石涛。学员们好生奇怪,我们是文学写作班,他怎么尽讲画家呢?无疑,他是沉醉丹青不能自已了。快下车时,他说,今天他们光顾招待我们了,没铺纸……他相约,哪天得空去他家,他做几个拿手菜,喝几杯……可我一忙,没有送酒、送纸去看望他,失去了收藏他的墨宝的机会。
《中国作家》发表过他的一幅画,他写了几句自述,“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喜欢,携归尽一樽。”
他的画空灵、飘逸、清秀、高洁。文人画,真正的当代文人画。难怪人们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位纯粹的文人”。
高莽之忙
头一次见他,是在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上。有缘,我俩挨着坐。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是大翻译家,是《世界文学》主编。他身材魁梧,头发花白浓密,一副老花镜不离眼。参会很勤奋,不停地记。过了一阵,他碰碰我,递给我一张会议用纸。纸上竟然是画我的一幅速写。随意的几笔,画了我的侧脸,神似。我吃惊不小,此公画技了得。我想收藏,但不敢冒昧。他悄声说:“喜欢的话,你留着。”真大方!我误会了,他没作记录,他不停地在观察人画人。一个会下来,不知画了多少幅。
是我孤陋寡闻,他早就以画人物肖像闻名文坛。他画过鲁迅、巴金、茅盾、梁思成、曹雪芹,也画过许多苏俄的大作家。二○○七年,俄罗斯举办“中国年”活动,高莽应邀参加了一个画展,展出四十幅人物肖像画。北京、上海都举办过他的个人画展。他不但画中外名人,还画了大量的普通人。他所在的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多数人都被他画过。我每次去访,他都即兴速写,且几乎回回都将原作送我,自己留复制品。有用毛笔画在宣纸上的,有用钢笔、圆珠笔、铅笔画在打印纸上的,也有随手画在书刊上的。他在画上的题字有一绝。他年长我十岁,却称我为兄。他是大名家,著作等身,却称我为师。这已超越了低调的底线。反对也无效。我只能理解为他的谦诚亲和,理解为他的文人风骨。高莽,高人也。与高人为伍,得益多多。有时,我带三俩朋友去访,他都画,都送。受他影响,开会时我也悄悄画。画不像也画。我坚信,勤能补拙。有一回去看他,他在床上铺开一张四尺整宣,交给我一杆毛笔,让我为他画水墨肖像。太为难我了!但他不容商量,端坐着,等我动笔。我只好斗胆涂抹。人生头一回莽撞动笔,结果还真有几分神似。高莽收藏了。
他九十岁时,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给我看了一幅画,用他头天理发时剪下来的花白头发粘贴成的肖像。这是他的最后一件别出心裁的艺术杰作。他没有忘记给我留下一张速写。我在画上题写了几句话,“老虎九十不出洞,写画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岁时,老友相聚喝一盅。”
他的书斋称“老虎洞”。九十一岁时,他出“老虎洞”,永远走了。
沙叶新的名片
沙叶新有一张别具一格的名片。
“我,沙叶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临时的;某某理事、顾问、副主席——挂名的;剧作家——永久的。”
有一度名片五花八门。大多印单位、职务电话,公关交往用的。沙叶新的名片,很另类,当属天下独一份。说明他有思想,不图虚名,为人真实,也很幽默。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一生扮演过很多角色,戴过很多假面具,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虚荣。如果把虚荣去掉,人会变得坦率、真诚一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到我家里吃过一顿便餐。我夫人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他直说:“好吃,太好吃了。”那时冬日没有西红柿,是我夫人做的西红柿酱。我大女儿正考大学,我夫人担心考不上,问他:“考不上怎么办?”他的回答,是沙氏幽默,说:“考不上自杀。”几十年之后,再相见,他还记得西红柿鸡蛋面好吃。我夫人就站在一边,他却不认识了。我夫人却记住他那句“考不上自杀”的玩笑话。有两年,我们合作写反映中国女排的电视剧《中国姑娘》,朝夕相处。他称我“政委”。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黄佐临要退休,看中他,想让他接班,让他入党。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入不入呢?入了,出了问题,又要多一层批判。可佐临是我的恩人,对我真好。”我劝他入。我说,你不是党员,写了《假如我是真的》,总书记胡耀邦不是也找你谈话了吗?他入党并不顺利。最后是胡耀邦作了批示才解决的。要不要当院长,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寄错地方,地址写成北京先农坛体委。一个多月后,我才收到。我马上回信,应该当。其实,他已当上多日。我怕“触电”,写电视剧打退堂鼓。他写长信,为我打气鼓劲。言辞恳切,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