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噬
作者: 陈希我1
也许一切都应该归咎于那场日本之行。
一同出国的代表团里有个著名青年作家,多次来过日本。他用南方话的语法说:“来得都不爱来了!”
他著名,而且年轻,大家都艳羡得不得了,实在混得好。人不能比人,作家也不能比作家。团里有人小声提出,让他带去新宿歌舞伎町。“歌舞伎町有什么好去的?”著名青年作家说,“走,带你们去见识‘女体盛’!”
他说“你们”,其他人就也把自己算上了,我也是。著名青年作家联系了一个他熟悉的日本出版商,让他带路。那日本人来了,问:“你们……真的可以……当岛村?”
岛村?原来是川端康成《雪国》里那个舞蹈艺术评论家,小说写的是他三次去雪国。怎么跟他扯上了?我小声问边上一个小说家。
“那是三次猎艳之旅。”那小说家说。
我愣了一下。小说家读作品的角度,还真跟评论家不一样。
“文人嘛!”著名青年作家说。是回应那日本人。
因为之前我给人不近人情的印象,为了不扫兴,我特别要做出理解的样子,点着头。
“啊,‘二次会’。”那日本人替我们解释,“只是‘二次会’而已。”
“什么叫‘二次会’?”我们中一个问著名青年作家。
“就是非正式的会后会。”
这也算是会?我在心里笑。
“回去别多嘴!”有人提醒。
“挨批评,我可不负责。”著名青年作家也说。
大家都说不会。大家都心领神会,不会有人这么不懂事。再说,不过是涨涨见识,体验生活。还有人说,这是“美”,体验日本的“美”。各种冠冕堂皇,反正文人擅长这个。
我们被带进了一个什么地方的什么楼,哪一层我也不知道。我简直不像是写作的,观察力等于零了。所以这样,大概是我已经在预想这“女体盛”的情景了。进了一个不大的门,里面环境出我意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大上”,简直有点小家子气。如果不认真看,还以为就是普通餐厅。但这只是我在门口的观感,因为前方有人,我没有看到那张大桌子。再进去,见到大桌子,像是举行“女体盛”的场所了。但仍然有点寒碜,也许是灯光不明的缘故。不是幽暗,如果是幽暗,倒又产生出高级感了,但也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必须既要让人们看得见,又要暧昧,店里的灯光设计颇费心思。
我看到了大桌旁的长厨台,这毕竟是厨房。不过厨台非常干净,上面整齐摆着瓶罐。厨台围着红色桌裙,那么大片的红色,让我想到了献祭。
出场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白和服。红与白,这搭配简直了!她头上也戴着白帽子,非常大。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反正日本的东西,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也许不能说她是戴着帽子,而是整个脑袋被笼罩在大帽子里,脸也陷在阴暗里。我完全看不到她的长相,而且她还频频拿水袖遮住脸。她究竟是什么长相?从她那动作判断,应该是漂亮的。她动作优雅,还有点慢条斯理,那是她在跳舞。日本舞动作幅度不大,但有着引诱你的幽深魔力。她先是在厨台内侧跳。一边跳舞,一边走,绕过厨台,才转到厨台与大桌子之间。她开始脱衣服,我意识到这才进入正题。她竟然脱得气宇轩昂。但想想,这是她的职业,早听说日本人有很强的职业精神。再说,这是艺术。我很想了解这在日本是否合法,但这时候怎么问这个问题?她其实也没有全部脱光,还留着裤衩,虽然很狭窄,但确实没有暴露最隐秘部位。打擦边球?
她平躺到大桌子上面。一排射灯照下来,她的身体一下子熠熠生辉了。才看到女子长得漂亮。这么漂亮,她会害臊吗?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避免了反应,也就避免了尴尬。日本的面具,我以前看到过,诡异。但她又并非戴着面具,她的眼睛间或微微眨一下,这倒让我有被她看到的感觉,心惊肉跳。但她却坦然自若。或者她是真的单纯?清纯?她皮肤极白皙,恍惚像是冰体。食物就被摆在冰体上面,自然给人感觉干净又新鲜。可以相信这身体本就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日本人爱洗澡,这是我知道的。作为食物,不,应该说是食物器皿,“女体盛”的“盛”就是装食物器皿的意思吧,应该更是干净的。
“想必连脚趾窝都是一干二净。”一个同去的小说家说了一句。
“什么?”我问。我当时不知道这是《雪国》里描写女主人公的句子。我之前对日本文学没什么兴趣。
“嘘!”那小说家懒得说。
食物摆上来前是先摆鲜花与树枝。树枝很有花道范儿地摆在她身体侧面,缀上艳丽的花。然后在女子身体上放树叶,缀上的是花瓣。菜就放在树叶上面,还有花瓣。像过家家。
我不知道这是来吃的,还是来玩的。其实那我所觊觎的裸体,被这么一放,并没有剩下多少可以看到的空间。特别是树叶,那么大面积。起初放肚子上,也就算了,这部位是否被遮,无所谓。她的腿被放上了树叶,两边都被遮住。我有点紧张,不知道接着要放哪里。
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不就是女人嘛,谁没见过?但我的眼尾还是想去抓那些残存的裸处,比如身侧的腰部立面。虽然之前这些地方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但这是残剩的地方。他们不至于把这种地方也遮住吧?即使叶片在腰侧竖得起来,食物也搁不住,放上叶片有什么意义?
还有那邻近的裤衩吊带。我的眼睛把它拉抻着,像个不舍得姨姨走拉着她手的顽童。直到食物放上去,我才感觉自己的可笑。

“寿司!”著名青年作家说。不是在跟我说,是跟另一个同行。我知道寿司,但我才知道之前对寿司的理解是狭隘的。竟然那么多食材都可以做,有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有黑幽幽滑溜溜的。我有一点点倒胃。
好在大多在观感上还是没有太多挑战。我本也好奇,作家嘛!只是我有洁癖。好在都是用一次性餐具夹食。
“鱼子酱来啦!”著名青年作家又介绍道,“日语叫‘いくら’。”
顺着他的手,我看过去,一个厨师抱着一只小木桶。他虽然也穿着雪白衣服——厨师服装都是白的,全世界都一样,应该是显示洁净卫生吧,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他是男的,有一种侵入的感觉。但这里,客人几乎都是男的啊。也许因为他是店家的,我们是消费者,他跟躺着的女孩是一边的。某种程度上,他是这女孩的协助者。看他的动作,他右手拿着小勺,从小木桶里舀出红彤彤的东西,还滑溜溜的。那就是鱼子酱吧?他执着勺子伸向女孩的手臂。我才发现手臂还是裸露的,之前我竟没有知觉,也许是女人手臂裸露是稀松平常的缘故。他把鱼子酱倒在女孩上臂。说倒不准确,应该是排,很有技术含量的动作,而且多少还有点自得,匠人精神?勺子一个侧身,从一点点开始,拉开,均匀地排出一列。然后,利索收起。没有拖泥带水,勺子里也没有剩下一粒鱼子,全在女孩臂上了。他又去排另一边。让我惊讶的是,鱼子酱以一样的长度收尾,勺子里仍然没有剩下的,这该需要多么稳定的均放技术。但正因此,我不接受他,也许是他用他的技术干扰了我的感性世界。好在这个匠人很快隐去了。
跟之前不同,鱼子酱直接放在女孩身上,下面没有垫树叶什么的。鱼子酱跟她的身体贴在一起。这激起我想去吃的欲望。之前我也有吃,但吃的是被叶片垫着的食物,努力去感觉穿过叶片透上来的女孩身体的味道。这下,食物跟女孩身体贴在一起。不只是贴,是粘。不只是粘,好像鱼子酱都嵌进了女孩的身体。血红的它,成了女孩身体上的一道伤痕。成泡的,就好像伤痕的内部组织。再被其他食客挑走一些,变得“呲呲啦啦”了,就更像伤口了。这让我产生不忍,但同时又有残忍的欲望。这是身体里的伤口,是这美丽鲜嫩肉体的一部分,我要吃它。大家都吃,我也要吃。
我舀起几粒,放进嘴里。我咬,鱼子在我齿下爆炸,残忍而刺激。鱼子真空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不能说是真空所产生的味道,鱼子是拌着汁的,是调和着汁的味道。准确说,应该是汁逼出了空的味道。我像顽童一样咬破鱼子,让舌下产生这种奇妙的味道。我停不下来,又去舀,又去舀。鱼子所剩不多了,余下酱汁。其实鱼子酱的酱汁很少,只是因为没有什么鱼子,酱汁显露出来了,显得有残羹的感觉。甚至,那伤口已经腐烂,化出腐液。坏了的海鲜都会这样。我甚至感觉那放鱼子酱部位的周边有点潮湿。本来,这身体是清爽的,在我潜意识里,还觉得是扑上干爽粉的,用女性化妆时扑的粉。但也正因为扑了粉,现在潮湿了,分外明显。再仔细看,这潮湿也未必就是酱汁导致,而是这身体内部渗出来的,从毛孔。虽然有酱汁的因素,但酱汁也是先渗进那身体,然后再从毛孔渗出来的。这使得它像汗水一样。也许没有人会像我这么想。我不能再吃了,任何东西都不吃了,即使食物下面垫着树叶,树叶也有毛孔。什么都有毛孔,都会渗漏。我的汗跟眼前那身体的汗很快渍在了一起,倒产生了贴在一起的猥亵感觉了。
厨师又端上来几只鲍鱼。是被称作“八头鲍”或是“九头鲍”那样的小鲍鱼,但很肥。他拿一只放在女孩的肚脐眼上。原来肚脐一直露着,我没去留意。平时我也常见到女的衣服穿得短短的,把肚脐露出来。但那是因为道德上不能露上下身体,只能露露肚脐。
鲍鱼是生的,日本人喜欢生吃,这我知道。但和我一起来的,除了那个著名青年作家,其他人都不敢吃。场子里面,去吃的人也很少,大概是因为大多是外国人。这倒让我生出尝试之心来。那著名青年作家率先拿了一只放进嘴里,大家畏惧地看着他的嘴,他则故意嚼得分外带劲,把嘴努得特别厉害。大家喝彩,我被刺激,也要去拿,但已经没有了。正惋惜,乃至焦虑,又有一只被放进肚脐里。
厨师是一只一只放的,表面上说,是因为肚脐眼只能容纳一只鲍鱼,但其实,是在熬吃客。当然还因为鲍鱼必须正正落在凹坑里。把鲍鱼准确放进去,再由食客拿出来吃,跟放在随意什么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要不然,食物放盘子上吃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放在女体上?盘子是无机物质,而肉体是有机的,它有毛孔,有气息,有体液。更重要的,有器官。
我蓦地觉得鲍鱼的脚翘了起来,好像是因为整个身子被推倒,四脚朝天,脚划拉着挣扎。但它也不可能翻过身来。它整圈脚在此起彼伏地挣扎。它有花纹,我也吃过不少鲍鱼,没有见到有花纹的。这只鲍鱼挣扎无果,因此花纹也在挣扎中更有了动感。完全徒劳,但不甘心,就缩紧,蓄势再爆发。这使得鲍鱼中间部分更加深陷,形成一个凹,仿佛能成一个洞。但它其实是死了的,生吃不等于活吃。也许因为这不是大鲍鱼,是小鲍鱼,如果是大鲍鱼,在端上来前会被寄刀切纹,被切了的,当然死了。小鲍鱼则不必,它是完整的形态,这使得它像平时那样,所以我觉得它还活着。不,是我觉得它底下有活的支援。但它下面是壳,厚厚的壳,完全是无机物。但我感觉壳下面那女孩身体的能量,透过鲍壳的孔隙,乃至毛细现象,渗透到鲍鱼身上,在支援着它活着。
我要把活生生的鲍鱼吃了。我拿起鲍鱼,送进嘴里。大家也喝彩。我也故意夸张地嚼着,还叫:“好肥!”大家更喝彩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表演什么,只是一切都躲藏在隐喻里。但我心知肚明我是在做什么。回眼看,那女体的肚脐眼空着,服务生还没有放上新的一只。我看到的深坑,如同深渊。
2
从机场到家,已是傍晚。赶紧收拾起放荡的心绪。
妻子说就吃面吧,妻子是北方人,平时我们家经常吃面。简单,当然前提是她能够做得熟练。我在浴室洗澡,妻子就在外面忙开了。盆碗磕碰,倒面粉,注水,盆底磕着台面。我忽然不放心,赶紧擦了身子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我们没有孩子,房间里总是安静的,不会出意料之外的情况,所以妻子没有觉得我在后面看她。
妻子是做家务的好手,不需要我来监督。平时我也是放心的,相反我不会做家务,也不做,连袜子都不会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妻子总是这么说。从最初我们一起生活时,她就这么说了。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分配在省民间戏曲研究所,单位有宿舍。虽然没有结婚,但她经常来我宿舍,晚上才放她走。那年代还是不敢没结婚就在一起过夜的,所以晚上她走时,我都要故意弄出大动静来。筒子楼,有动静全楼道都听得到,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她走了,没有在这里过夜。当然就是被人家认为她在这里过夜,也没什么,八十年代,什么事不能发生?但我在乎。